“还真,你明知……”宋携青言及于此,却是不多说了。
还真挑眉,“是,我知,你知,唯独她不知……你当真不打算告诉她?”
见对座之人变作个哑巴,还真轻笑,“碧荼虽无解,但若你随我一道,未必寻不着无须续饮碧荼依旧得以延缓的法子,毕竟……此毒到底出自我手,你之所以有此毒可饮,总归与我脱不开干系。”
话说这碧荼,正是栓子回国前夜所饮之毒,每隔三月便需再饮下此毒以暂缓凌迟之痛,然饮鸩止渴终非长久,身子如蓑草一日枯似一日,久已教此毒侵蚀,还真每三月便会遣死侍将碧荼送入栓子手中,谁知栓子竟甘受啮噬不惜分出半盏碧荼借淮城挟宋携青饮下此毒。
他存的不正是自己不好过,偏也教旁人不好过的心思么?
“不必了。”宋携青的指腹摩挲着盏沿,眉宇间泛着温柔色,“此生,我已无憾。”
“无憾?你尚未与她成婚,如何算是无憾?便是已成婚,依你如今的身子,指定熬不过冬,世间有情人,谁人不盼个白头偕老?”还真嗤了声,“宋携青,你该不会是要说,自己已清高至此,无须白头偕老如此俗气的愿景罢?”
宋携青听到此处,蓦地笑了。
怎会呢?
他正是个俗不可耐的俗人……
只是,他清楚,翩翩本不属于此朝,终有一日得离去,是以,他们二人在此间原也不存在白首之约,既如此,那么生死于他,便也没了分别。
思及此,宋携青又想起那小娘子的连篇鬼话,说什么他是变成个小老头儿才过世的……
他身中碧荼有年,怎么可能有命活成个小老头呢?若非遇见翩翩,待此间事了,毒发蚀骨之际,他原是打算自我了断,还有……什么淮民为他塑玉像,奉于斋殿,受百年香火以成神……
宋携青哭笑不得,翩翩扯谎竟也不先打打腹稿么?如今,他虽已继任城主之位,却无意教此城仍孤悬边陲,达拉虽退走荒原,岂知何日卷土重来?淮城地小势微,且周境虎狼环伺,若不及早归附强国,终将沦为他国俎上鱼肉,奈何淮民固步自封惯了,眼下尚不以为然。
庆军入城以来,也不干闲着,反倒帮着城中父老乡亲劈劈柴种种地,淮民虽对庆国少了几分敌意、芥蒂,可一听要将淮城收归国下,扎深的故土情怀便促使着淮民起首抗议,自宋携青入城之日起,暗地里的谩骂从未休止,又怎会有人为他塑像奉神?
翩翩机灵归机灵,却不大会扯谎,即便淮民当真为他塑有玉像,定然也并非出于敬重……大抵是形势所迫的权宜之计罢?
宋携青往后一仰,夜风掠过,将他的身影吹得愈渐清癯,仿佛衣袍之下只拢着一具枯骨了,他长叹一声,道:“还真,你……”
“打住。”还真烦不胜烦,“这些话我听得两耳都要生茧了,淮城归附当善待淮民,减免赋税,先以己城之治而治……”
言及此处,他忽觉惘然,此城本当与他毫无干系,眼下似被宋携青夺舍一般,竟也不忍令此城败落了……正如当年他助翎王、江稚、于殊三人脱困,也无非觉着此三人于天下民生有益,而淮城,正囊括在天下之中。
他虽是庆人,每每的决断却从不囿于庆国之利,而是放眼天下之利……故而方想并二国、乃至于将天下的诸国各部尽归一家,统为一国,唯如此,天下方能永熄兵戈。
他分明算不得善类,手段狠戾果决,早不知沾了多少鲜血泥淖,然而,他灵台深处,始终剜不去一道如执念般的呓语——他生来便得以天下为任。
还真为此不得其解。
……
祝好近日多是早出晚归,意在寻访名医。
是日,身后又不知第几次传来细碎虚浮的脚步声,她只一回头,空无一人。
她在原地停顿一二,拐进一道窄巷,隐入暗处,果然,不过片刻,脚步声再度传来,祝好倏然现身,左右张望却不见人影,她往下一睨——一个不及腰高的小童。
祝好将人拎至跟前,“为何跟着我?”
“我、我……夫人……您是城主的夫人,对不对?”小童结结巴巴,涨红脸,从怀里掏出一张尚温的烤饼,“我……我是想将这个送给城主尝尝。”
小童对上女子“你不会在饼里下毒吧?说!谁派你来的!”表情,急急解释:“我!这、这饼是我家烤的!我阿娘亲手做的!几年前,我曾撞上城主的车驾,城主见我饿,便将寿糕分与我吃……”
“夫子教诲,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我家没有涌泉啦,只有寒碜碜的烤饼……”他两手捧着烤饼往前一递,“可是,我一个小娃娃,入不了松鹤居……我只好跟着夫人……”
祝好盯着他缓缓垂落的小手,她接过温热的油纸包,脱口问道:“你……唤什么名?”
小童眨眨眼,“谢琚。”
小童不知可是自己说错了话,只见眼前的姐姐怔愣在原地,一双明眸紧紧锁在他身上,盯得他脸上火辣辣的,夫人是不是……嫌饼子寒酸呀。
他正打算将饼子灰溜溜地捧回来,姐姐却已在他跟前蹲下身,将油纸包轻轻塞回他的掌心。
小谢琚耷拉着脑袋,鼻尖微微泛酸。
一只温暖的手却抚上他的发顶,轻柔道:“阿琚,当亲手交与他。”
……他难道不想么?可是,他进不去呀。
“姐姐带你入松鹤居。”
小谢琚猛地抬起一双缀满星子的眼,又听她温声道:“阿琚以后会是一个长命百岁的人呢,百年之后……兴许我已记不得他了,他也记不得我了……可是,阿琚会记着他,记着我,对不对?若是……那时的阿琚尚且记着,还请阿琚千万千万,要将我与他的点点滴滴说与他听啊,我若是忘了,倒也无妨,可他若是忘了,又当去何处寻我呢?”
彼时的小谢琚听不明白,只知小小的自己被委以重任。
第112章海棠
秋意来得迅疾,去得也仓促,待檐上凝起第一缕霜白,瀛、庆二国也已随着秋风消散在尘烟里,新朝便在岁暮天寒的冬令里立下国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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