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好笑:“不若……换你坐轿子,我骑马迎你。”
“不要。”宋携青想也不想,朝小娘子递出一只手,“不如你我同乘一骑。”
言罢,他方才觉出几分不妥,她今日嫁衣繁重,云鬓间
更是缀满珠钗宝玉,天未明便起身梳妆,全头全尾的盛妆华服于姑娘家美则美矣,却少不了沉重带来的不适,若再纵马,忙活一早上的妆容钗鬓指不定便乱了。
再且,细雪扬扬,她会受寒。
思及此,宋携青正欲将手收回,却先有一只温乎的手落在他的掌心。
宋携青笑了,他攥住妻子的手,将人带至马上,护在身前。
围观的人丛见此,无不是嬉笑哄闹,声声融入风雪里,化雪成春。
宋携青强压下喉间翻涌的血气与呛咳,他一勒缰绳,只见马儿扬蹄长嘶,沿着早已肃清的长道驰行。
身后是望不见尽头的仪仗,小童提着编篮撒花瓣,其间裹着一二碎银碎金与饴糖。
“百年之后,你我成婚时,我已经……已经没有家了,你亦如眼下一般无从迎亲,便也是如此带着我绕淮城讨个意思……”祝好往他单薄的怀中又偎入几分,闷闷哼道:“只是那时,你很是不愿娶我呢,宋郎君。”
她感到那人的身形明显一僵,“百年之后,我竟是个瞎子么。”
怀里的人儿噗嗤笑了。
街道两侧,红毯之外,早已挤满百姓,虽仍有不少人对宋携青这位城主心存不满,拗不过小童撒的不只是些会腐败的破花瓣,竟还混着些碎银碎金,便都赶来讨个吉利,再且,甚至于新君也不远千里派遣宫侍送来贺礼,众人自然要来见见这般大场面。
迎亲时小娘子与新郎官共乘一骑倒是头一回见,一来二去,众人难免也被热哄哄的气氛所感染,打心底地自喉间呼出一声声祝颂。
祝好清晰地感受到环抱着她的气息在一点点熄弱,起初宋携青还一直同她搭腔嬉笑,如今便是她主动开腔,他也只是低低应上几声。
碧荼之毒,痛如凌迟。
她强忍着不在万众眼前落泪,只轻轻一扯他的袖角,压下喉间的哽咽,说:“携青,我想回家了。”
“宋携青,我们回家吧。”她还是没能忍着,声色已带了颤,“我还等着你为我掀盖头呢。”
那人依旧只是低低应上一声。
身下的马儿忽然发足狂奔,自红毯上扎入雪地里,两侧的景致飞快掠去,世间万万仿佛皆与她二人再无干系,天地间唯余茫茫雪色,唯余下她二人,祝好看不分明,喜盖也随风吹落,泪珠坠出眼眶,融入雪地,化雪而无痕。
祝好已近察觉不到他胸腔的起伏,如倚风雪般僵冷。
“宋携青……”
“……翩翩,我在。”
声息如此微弱,几近于无。
她终于问出口:“很痛,是不是?”
那人不答。
祝好轻易自他手中扯过缰绳,不防身下一阵颠簸,不知是马儿磕到了何处,受惊腾跃,二人径自马背上滚落。
祝好顾不着呼痛,挣扎着起身,将宋携青紧紧护在怀里。
不知何时,二人已绕入一道荒废的窄巷,四野无人,满目苍凉,唯闻风声凄厉。
怀里的人缓缓睁开眼,抬手抚上祝好的眼角,不知第几次为她拭去泪痕,他的声音很轻,近乎要散在风里,“对不住,翩翩。”
“什么对不住?”祝好狠狠掐他。
“我总想着,比起一再为你拭泪,最好的该是不再惹你哭……可我至始至终也没能做到。”他的指腹渐渐冰凉,却仍留恋于她的眉眼,“我还未为你揭盖头……还未同你拜堂,还未好好照顾你与你白头……不止如此,我还时常惹你不快,教你流泪……”
话音未落,他猛地呕出黑血,溅落茫茫雪上,刺目得惊心。
祝好看着他一次次挣揣着想起身却又一次次栽入雪地,他的眉宇拧作一处,额间青筋暴起,两唇翕动间,却难吐出一字,宋携青颓然倒在雪上,浑身痉挛。
她捧着他的脸,用袖角细细为他拭去唇上的血渍,颤声又问:“宋携青,很痛,是不是?”
他的胸腹剧烈起伏,断断续续地吐声:“我歇息片刻便好……我们回家,掀盖头,拜堂,翩翩。”
祝好摩挲着袖中瓷瓶,她挑开瓶塞,“很快便好,宋携青。”
她仰首饮下瓶中药,俯身渡入他口中。
祝好不再是小声啜泣,而是号啕大哭,她喃喃低语,不知是说与自己听,还是说与他听:“不要紧,百年之后,你掀过我的盖头了,我们拜过天地,饮过合卺酒,游船、赏月、观花。”
“已经够了,宋携青。”
她一寸寸抚过他僵冷的眉宇,宋携青一双渐失神采的眼仍固执地钉在她身上,不舍移开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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