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精打细算和疲于奔命中滑过,像一辆载着沉重负担、在泥泞路上艰难前行的破车。黑泽光在码头扛包磨出的厚茧还没消退,夜间仓库的寒气似乎还凝在骨缝里,超市特惠战场上的“奶粉灰”也仿佛还粘在旧外套的纤维深处。月末那几张薄得透光的钞票,在付掉房租、水电和必不可少的煤油钱后,终于像被榨干的柠檬,再也挤不出一滴多余的水分。
然而,当黑泽光疲惫地靠在冰冷、油腻的墙壁上,目光扫过这间破败的四叠半小屋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渴望,如同墙角顽强钻出的细小苔藓,悄然滋生。
墙上光秃秃的,只有剥落的壁纸和霉斑。角落里堆着小阵捡回来的各种冰冷“宝藏”;矮桌上散落着小谷的课本和怜子画着奇怪符号的硬纸板;深蓝色的旧琴盒安静地待在怜子身边……一切都真实得近乎残酷,却又像沙滩上的字迹,随时可能被生活的浪潮抹平。他忽然意识到,孩子们在飞快地长大。小谷的裤子已经短了一截,小阵虽然沉默,但眉宇间那股冰冷的棱角越发清晰,怜子抱着琴时专注的侧脸,也渐渐褪去了最初的懵懂。
他想留下点什么。不是昂贵的玩具,不是漂亮的衣服,而是在这片挣扎求生的泥沼里,他们曾经相依为命、共同存在的证明。一个不会被虫蛀、不会被水淹、不会被贫穷轻易抹去的印记。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藤蔓般缠绕住他的心。他翻遍了家里所有可能藏钱的角落——米缸底部、破棉袄的内衬、甚至小阵那些零件堆的缝隙(引来后者冰冷的审视目光),最终只凑出几张皱巴巴、边缘磨损的百円钞和一小把冰冷的硬币。这点钱,买一件新衣服都远远不够。
就在这时,他在送报途中,瞥见了街角那家几乎被遗忘的“小林照相馆”。褪色的布帘半掩着门,橱窗玻璃蒙着厚厚的灰尘,里面陈列的几张样照,色调泛黄,人物姿势僵硬刻板,带着浓重的昭和年代气息。橱窗一角,贴着一张同样泛黄的小纸条,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体写着:“廉价快照!单人300円!全家福800円!立等可取!”
800円!
这个数字像一道微弱的光,刺破了黑泽光心中的迷雾。他攥紧了口袋里那点可怜的积蓄,心脏在胸腔里擂动。八百円!他数了又数,刚好够!还能剩下一点点给小谷买块最便宜的橡皮!
希望的火苗再次点燃,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灼热。
决定拍全家福的消息,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死水潭,在这个小小的家里激起了不同的涟漪。
小谷(降谷零)的反应最为直接。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那双总是带着点倔强和早熟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芒!“真的吗?爸爸!我们要去照相馆?像别人家那样?”他兴奋地原地跳了一下,又立刻想起什么,低头看了看自己磨得发白、裤脚短了一截的旧裤子,还有那双露着脚趾的破球鞋,兴奋的光芒微微黯淡了一下,但很快又被巨大的新奇感取代,小脸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
怜子抱着她的布偶兔子,紫水晶般的眸子先是茫然地眨了眨,似乎在消化“照相馆”这个陌生的词汇。但当她的目光落在父亲脸上那罕见的、带着期待和一丝紧张的笑容时,她似乎理解了什么。一丝极其细微的、带着怯懦的期待,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微小涟漪,在她眼底悄然漾开。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兔子,苍白的小脸上,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像一朵在寒风中艰难绽开的小花。
唯有小阵(黑泽阵)。
当黑泽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宣布这个决定时,小阵正坐在他的零件堆里,摆弄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齿轮。他甚至连头都没抬,只有那对如同淬了寒冰的碧绿眸子,在昏暗中极其轻微地、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抗拒,扫了黑泽光一眼。那眼神冰冷刺骨,仿佛在说:无聊。麻烦。浪费时间。随即,他便重新低下头,专注于手中冰冷的金属,发出单调的咔哒声,用沉默筑起一道拒绝的高墙。
黑泽光的心沉了一下,但并未退缩。他深吸一口气,用一种近乎哄骗的语气,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就一会儿,很快就好。拍完……拍完爸爸想办法给你弄点新零件。”这几乎是空头支票,但他必须抓住任何可能的筹码。
小阵摆弄齿轮的动作停顿了零点一秒,依旧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但那冰冷的沉默,似乎比直接的拒绝更让人心头发冷。黑泽光只能寄希望于临场发挥。
“小林照相馆”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的、混合着化学药水、灰尘和皮革发霉的独特气味。空气凝滞,光线昏暗。唯一的照明是头顶一盏蒙着厚厚灰尘、发出滋滋电流声的白炽灯,投射下惨淡而毫无生气的光晕。墙壁上贴着几张褪色严重的风景画,画上的蓝天白云早已泛黄模糊。一架蒙着深色绒布的老式木制座机相机,像一头沉默的怪兽,蹲在房间中央的三脚架上,黑洞洞的镜头对准了前方一张同样陈旧、露出里面发黄海绵的暗红色丝绒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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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主小林先生,是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穿着沾满不明污渍灰色工作服的老头。他正用一块同样油腻的软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相机的镜头,动作迟缓得如同电影慢放。听到门响,他慢悠悠地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透过厚厚的镜片,扫过走进来的这一家子——穿着破旧、神情各异,带着一股与这破败照相馆奇妙契合的底层气息。
“拍照?”小林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毫无热情。
“是…全家福。”黑泽光有些局促地开口,手心微微出汗。
“哦。八百円。先付钱。”小林放下软布,慢吞吞地伸出一只枯瘦、指甲缝里满是黑泥的手。
黑泽光连忙从口袋里掏出那几张被汗水浸得微潮、叠得整整齐齐的八百円钞票,小心翼翼地放在小林油腻的掌心。小林看都没看,随手塞进工作服口袋,然后指了指那张暗红色的丝绒椅子:“坐那儿吧。小的坐前面,大的站后面。快点,我赶时间。”语气带着一种见惯了底层挣扎的麻木和不耐烦。
黑泽光赶紧安排。他抱着怜子,让她坐在椅子前面冰冷的地板上,将她的布偶兔子小心地放在她并拢的膝盖上。怜子有些紧张,小小的身体绷得紧紧的,双手紧紧抓着兔子的耳朵,紫眸怯生生地望着那黑洞洞的镜头,像只受惊的小鹿。黑泽光自己则坐在了那张吱呀作响、散发着霉味的丝绒椅子上。他努力挺直疲惫酸痛的腰背,试图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些,但眼底的血丝和深刻的疲惫纹路却无法掩饰。
“小谷,站爸爸后面。”黑泽光招呼道。
小谷立刻兴奋地站到椅子后面,努力踮起脚尖,想让自己的小脸出现在镜头里。他咧着嘴,露出一个尽可能灿烂的笑容,尽管那笑容因为紧张和兴奋而显得有些僵硬,眼睛里却闪着光。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角落里的阴影里。
小阵依旧背对着所有人,站在照相馆最阴暗的角落,面对着斑驳脱落的墙壁,仿佛那里有什么绝世珍宝。他那头显眼的银发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黯淡。小小的背影绷得笔直,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场,无声地抗拒着镜头。
“小阵…过来。”黑泽光的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和一丝恳求。
没有回应。只有沉默像冰冷的墙壁。
“哥哥!快来啊!”小谷忍不住喊道,语气带着焦急。
怜子也微微转过头,紫眸望向哥哥的背影,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和期盼。
小林老头不耐烦地用指关节敲了敲相机木质的机身,发出沉闷的“叩叩”声:“还拍不拍了?后面还有人等着呢!”他浑浊的目光扫过角落的小阵,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小崽子还挺倔。”
这句“小崽子”像一根导火索,瞬间点燃了黑泽光压抑的怒火和连日来的疲惫委屈!为了这张照片,他省吃俭用,低声下气,孩子们都努力配合了,凭什么要受这种气?凭什么小阵要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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