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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白雾(第3页)

“金三角最大的冰毒网络。”杨杰的指尖戳在照片中央,力道大得让照片发颤,“据点就在峡谷对岸的溶洞里,洞口被藤蔓挡着,无人机拍了三次才发现。”他的指尖移到照片角落,那里有根灰岩柱,柱身的纹路歪歪扭扭的,像被刀刻过,“你看这柱纹——”

他抬头指了指不远处的石林,红土坡的灰岩柱上,同样的纹路蜿蜒着,深浅不一,像同一只手画的符。“一模一样。”杨杰的声音沉得像暗河的水,“这伙人熟得很,红土坡的每块石头都摸透了。”

照片被他捏得发皱,边缘的胶卷开始脱层。“他们在暗河底下挖了隧道,”他的指尖划过照片里蓝笔标着的暗河线,那线弯得像条冻僵的蛇,“从峡谷对岸穿过来,直通红土坡的橡胶林,专走这条线运货。”

风突然掀起他的衣角,照片被吹得“哗啦啦”响。杨杰把照片按在崖边的灰岩上,指腹蹭过那道熟悉的柱纹——像摸到了黄导后背上的月牙疤,又像摸到了雾里藏着的獠牙。远处的雾还在滚,只是此刻在他眼里,那不再是老家后山的烟,是裹着毒的网,等着他们去扯破。

联合搜索队的脚步在红土坡又碾了七天。这七天里,晨雾总比前一日更浓,傍晚的雨也下得更沉,峡谷里的风裹着暗河的潮气,吹得人骨头缝都发疼。潜水员们轮班扎进暗河,氧气瓶的“咕噜”声在墨绿的水里泡得发闷,探照灯的光柱像根颤抖的银线,刺破三米外就模糊的水幕——河底的碎石被水流磨得溜圆,断木的腐皮滑腻腻的,缠在潜水员的脚蹼上,像谁在水下扯着他们的腿。

有人的潜水服被岩缝划破,带着血珠浮上来;有人在水下憋得眼眶充血,上来时鼻腔里淌着混着泥沙的水。三公里的暗河,他们像用手一寸寸丈量,探照灯扫过每块灰岩的凹痕,指尖摸过每丛水草的根茎,连河底淤积的腐叶都翻了三遍,捞上来的只有锈烂的弹壳、断裂的藤蔓,再没别的。

直到第十三天傍晚,残阳把暗河水面染成片浑浊的橘红。一个年轻潜水员突然从水里冒出来,氧气瓶的减压阀“嘶嘶”喷着气,他摘掉面镜,满脸的水混着什么滚烫的东西往下淌,右手高高举着个东西——军绿色的,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是顶钢盔。

盔体被水压挤得变了形,左侧的护耳塌陷下去,像张被揉皱的纸,边缘的漆皮剥落,露出底下的铁色,沾着暗河的黑泥。最触目的是盔顶那处弹孔,边缘卷着焦黑的毛边,像被火燎过的棉纸,轻轻一碰就簌簌掉渣,那是火药灼烧的痕迹,混着河泥的腥,透着股呛人的焦糊味。

李凯凑过去时,腿肚子突然发软。他认得这顶盔——内侧的汗渍圈还清晰可见,是黄导戴了三年磨出的形状,额头的位置最明显,浅黄的盐霜结在布料衬里上,像层没化的雪。他的指尖轻轻拂过右侧护耳,那里有道浅痕,细得像根线——是去年实弹训练时,流弹擦过留下的,当时黄导还举着盔冲他笑,指腹蹭着那道痕:“你看,这盔替我挡过灾,比护身符灵,得留着。”

钢盔被递到杨杰手里时,还带着暗河的冰。他的指腹按在那圈汗渍上,盐霜化在掌心,涩得像眼泪。弹孔边缘的焦黑毛边勾住了他的袖口,像黄导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声叹息——这顶说要“留着”的钢盔,终究没能护着它的主人,只在暗河底泡了十三天,带着满身的伤,替他回了头。

暮色漫上来时,暗河的水面渐渐暗下去,只有那顶钢盔的绿,在残阳最后的光里,亮得刺眼。潜水员们站在岸边,没人说话,只有氧气瓶的余气还在“嘶嘶”响,像谁在水下没说完的话,慢慢散进风里。

杨杰把钢盔抱在怀里时,胳膊肘都在发颤。那盔体带着暗河的冰,贴在胸前像揣了块冻透的铁,可他舍不得松开——指腹一遍遍摩挲着盔内的衬布,那里的汗渍圈早就干透了,凝成层薄薄的盐霜,是黄导三年来在训练场上、在巡逻路上,一滴滴汗渍熬出的结晶。盐粒细得像沙,沾在指尖时带着刺刺的凉,像层没化的冰,蹭过掌心的老茧,竟渗出点疼来。

他忽然想起盔顶那圈磨得发亮的边缘——是黄导总爱用下巴抵着盔沿琢磨战术图磨出来的,每次开会,那处的漆皮就蹭着作战地图的塑封,"沙沙"响。此刻那圈亮痕还在,只是沾了层暗河的黑泥,像谁在上面抹了笔没干的墨。

记忆突然被扯回去年深秋。黄导父亲生日那天,连队食堂加了俩硬菜:红烧肉炖粉条,还有盆油焖大虾。晚饭时黄导拉着他坐在角落,搪瓷缸里倒满了二锅头,酒气混着肉香往鼻子里钻。墙上的挂钟"滴答"走着,窗外的白杨树叶子落得正欢,黄导喝到第三缸时,脸颊红得像熟透的柿子,突然趴在桌上不动了。

杨杰刚要笑他酒量差,就听见"叮"的一声轻响——是黄导的眼泪砸在空酒瓶上。那声音脆得像弹珠落地,紧接着又是"叮叮"几声,泪珠串成线似的往下掉,在瓶身上砸出细小的水痕。"我爸这辈子..."黄导的声音闷在臂弯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年轻时在砖窑厂搬砖,腰早就累垮了,连县城都没出过几趟..."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红得像兔子,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手里攥着酒瓶的指节发白。"等这次任务结束,"他往杨杰面前凑了凑,酒气喷在杨杰脸上,热得烫人,"我就请个长假,带他去北京。"他用手比划着,"天安门广场看升旗,故宫里瞅瞅那些琉璃瓦,再去长城...我爸总说不到长城非好汉,我得让他当回好汉。"

说到这儿,他突然笑了,眼泪却还在掉,砸在桌上的红烧肉汤里,溅起小小的油花。"最要紧的是,得活着回去。"他拍着杨杰的肩膀,力道大得像要把人按进板凳里,"回去给我爸买身新棉袄,纯羊毛的,再买双棉鞋...让他过个暖和年,过好日子。"

那天杨杰拍着他的背,说"一定能",黄导却仰头灌了口酒,喉结滚动着,低声说"怕万一..."话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了,可此刻,钢盔内侧的盐霜沾在杨杰的指腹上,凉得像黄导当时没说完的后半句。

风从悬崖边卷过来,带着红土的腥气,吹得钢盔的变形处"呜呜"响。杨杰把脸埋在盔沿上,那处被下巴磨亮的地方还留着点温度似的,可他知道,那个说要带父亲去北京的人,再也回不去了。盐霜在掌心慢慢化了,湿湿地沾着,像谁没忍住的泪。

第十四天的夕阳像块烧红的铁,沉在峡谷西沿的雾霭里。起初是淡金的光,顺着雾团的缝隙往外渗,把近处的白雾染成半透明的橘,再往远些,橘色渐渐沉下去,成了掺着红土的赭石色,最后在崖底的浓处,凝成块没干透的血痂——那颜色浓得发黏,像有人从崖顶泼了桶刚接的血,顺着雾的褶皱往下淌,把每缕白都浸得发沉。

杨杰站在悬崖边的灰岩上,军靴的纹路里还嵌着红土坡的泥,被夕阳晒得半干,泛着点土腥气。他的右手虚悬在裤袋上方,指腹蹭过布料上的褶皱——那是今早掏照片时蹭出的印子,此刻还带着公文包的皮革味。风从谷底卷上来,带着暗河的潮气,掀动他作训服的下摆,蹭过怀里那顶钢盔的变形处,“沙沙”响,像谁在耳边轻咳。

裤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不是急促的铃音,是“嗡——嗡——”的轻颤,贴着大腿的皮肤,像只受惊的虫。杨杰的指尖顿了顿,才慢慢伸进去掏——手机壳是黄导送的,边缘磕掉了块漆,露出底下的白,此刻被手心的汗浸得发潮。屏幕亮起时,光刺得他眯了眯眼,锁屏上是黄导去年在天安门广场拍的照,他举着国旗,笑得露出牙,背景里的升旗手正甩出国旗的红。

消息是黄导父亲发来的,信号不太好,字旁边带着几个红色的感叹号。字体歪歪扭扭的,像老人用拐杖在地上画的:“家里养的阿黄(狗)又长大一圈了”——“圈”字的最后一笔拖得老长,差点画出屏幕;“天天蹲门口等你”——“蹲”字的竖钩抖得厉害,像阿黄蜷着的尾巴;“和我是越来越亲了”——“亲”字的点写得特别重,墨都晕开了,像老人沾着泪的指腹按在屏幕上。

杨杰的拇指悬在屏幕上方,没敢碰。他想起黄导说过,老人前年摔了一跤,右手不太利索,每次打字都得用左手扶着,一个字一个字地戳,眼睛花,常常打错又删掉,对话框里总留着半截的废字。此刻那些歪扭的笔画在他眼里动起来,像老人坐在老家的门槛上,阿黄趴在他脚边,尾巴扫着青砖地,两人一起望着村口的路——等的人,却再也回不去了。

他抬头望向谷底。夕阳的最后一缕光正被白雾吞掉,橘红的边一点点淡下去,露出雾团原本的青灰。黑暗从崖底往上爬,像墨汁滴进水里,先漫过碎石,再缠上岩缝里的藤蔓,最后要把整个峡谷都染成黑。白雾在黑暗里翻滚,越来越浓,连风都穿不透,只剩偶尔从深处传来的暗河水声,“哗啦——哗啦——”,像谁在底下轻轻摇着橹。

手机还亮着,老人的字在暮色里泛着冷光。杨杰把手机按在胸口,贴着那顶钢盔的凉,指腹摩挲着屏幕上“等你”两个字,突然觉得眼眶发涨。夕阳彻底沉下去了,最后一点橘红被白雾吞没时,他仿佛听见老人在电话那头笑,说“阿黄懂事,知道等你”,又听见黄导在旁边接话,“爸,等我回去,咱带阿黄去河滩跑”。

风更冷了,卷着雾往他领子里钻。杨杰望着谷底的黑暗,那里的白雾浓得像化不开的愁,把所有没说出口的话,都裹了进去。

突然,杨杰的胳膊像被无形的手猛拽了一把,右拳带着浑身的劲,狠狠砸在身旁的灰岩柱上。

“咚——”

闷响炸开在崖边,比暗河的浪头更沉。指骨撞在岩柱粗糙的表面,先是麻,紧接着是钻心的疼,像有根烧红的针顺着指缝往骨头里扎。他没松手,指腹死死抵着灰岩的凹痕——那凹痕里还嵌着半片红土,是前几日暴雨冲进去的,此刻被拳头碾得粉碎,混着指节渗出的血珠,顺着岩柱的纹路往下淌。

血珠起初是细碎的,像断了线的红珠子,滚过灰岩上的青苔,把绿染成暗褐。到了岩柱底部,几缕血汇在一块儿,成了条细细的红流,“嘀嗒”落在红土里。红土像渴极了的嘴,瞬间把血吸进去,却又没能完全吞掉,在地表积成个小小的血洼——那红浓得发暗,边缘泛着点土黄,像颗被按在地上、没来得及炸开的信号弹,引线还在滋滋地烧,憋着股要冲上天的劲。

杨杰慢慢松开手,指关节已经肿了起来,破皮的地方沾着灰岩的碎屑,血顺着指缝往下滴,在军裤的膝盖处晕开片暗红。他甩了甩手,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口腔里突然尝到股铁锈味——是刚才咬得太狠,舌尖被牙硌破了。

“撤。”

一个字从他喉咙里挤出来,哑得像生锈的门轴被人硬撬,每道褶皱里都裹着沙。风灌进他的嗓子,带着血腥味——是手上的血,也是舌尖的血,混在一块儿,腥得发苦。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身后的队伍:邓班正把那半片蓝布角塞进怀里,李凯的钢盔压得很低,阿江还蹲在橡胶树下,手死死攥着那截气根。

“但这事儿没完。”

后五个字说得极重,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碾出来的,带着股要嚼碎什么的狠。声音撞在岩柱上,弹回来,和刚才的撞击声混在一块儿,在雾里荡开。没人说话,只有军犬的尾巴轻轻扫过泥地的“沙沙”声,像在点头。

风突然转了向,卷着他的话往雾里钻。白雾被吹得翻了个身,露出底下更深的青灰,像谁掀开了层纱。就在这时,峡谷底的暗河突然“轰隆”响了一声——不是水流撞石头的脆响,是从深处滚上来的闷雷,带着股沉劲,撞在崖壁上,又弹回去,在谷里打了个转。

那声响不早不晚,刚好接在他的话尾,像有人在雾底的黑暗里,低低应了句“好”。

杨杰望着谷底,血洼里的红在暮色里亮得刺眼。他抬手抹了把脸,手心的血蹭在颧骨上,像道没画完的记号。风还在吹,雾还在滚,可他知道,这声“没完”,已经顺着暗河的水、红土的根,扎进了这片土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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