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Rkb1。
那三个字像冰锥砸进脑子里,刚才在情报册上见过的分子式突然活了,在眼前扭曲成条毒蛇,吐着信子往我喉咙里钻。心脏猛地一缩,疼得我差点窒息,可四肢还是僵着,连喉咙都发紧,喊不出半个字。
“这是你逼我的。”
她的声音在抖,气音裹着颤,像秋风里的枯叶,碰一下就要碎。可握着注射器的手纹丝不动,指节泛白的弧度都没变,银亮的针管在她指间像长了根似的。我盯着她的眼睛——那里面蒙着层雾,不是哭出来的湿,是死水似的浑,雾底下没有恨,没有惧,连之前的狠劲都没了,只剩片麻木的白,像被抽走了魂的木偶。
她的睫毛颤了颤,长而密,像蝶翼停在眼睑上,可那颤里没有半分犹豫。旗袍领口的假玉盘扣在光里闪了下,映出她眼底的空,像面碎了的镜子,照不出任何东西。
针尖离开她的手背时,带起缕极细的风,刮过后颈的皮肤,凉得像刀。
两分钟后,世界像被扔进了沸水里,开始一寸寸融化。
最先发作的是指尖。起初只是无名指第二关节有点痒,像被刚破壳的蚁虫轻轻爬过,那痒带着点潮意,顺着指缝往掌心钻。没等我蜷起手指,痒意突然炸开——千万只虫子从骨头缝里涌出来,有潮虫的黏、蜈蚣的凉、还有细如发丝的虫豸,顺着血管往上窜。它们啃噬指骨时“沙沙”响,钻过腕关节时带着麻意,爬过手肘时突然变成燎火,皮肉像被烙铁熨过似的灼,连铁链勒出的血痕都在发烫,像条烧红的线。
视线开始发黏。花方的影子在红雾里晃,他的拳头不再是拳头,是团灰黑色的锤,每挥一下都拖着道黑烟,砸在空气里“噗噗”响;花粥的匕首悬在半空,冷光像冻住的蛇信,时明时暗,刃口的血珠变成了蠕动的小红虫;洛红站在最远处,脸像泡在血水里的桑皮纸,边角发皱卷曲,旗袍的酒红淌下来,和地上的血渍融成一片,分不清哪是布哪是血。灯泡的光晕被拉得很长,黄里透红,像块融化的麦芽糖,把他们的影子泡得发涨,每动一下都在淌脓似的黏液。
喉咙里突然涌上股腥甜,比之前的血沫更稠,混着牙床碎肉的涩。接着是白沫,从舌尖往嘴角涌,黏在干裂的唇上,扯出透明的丝,像蜘蛛刚结的网。“嗬……嗬……”我想张口,想把那九个字再喊出来,可声带像被胶水粘住,只能发出破风箱似的声。每喘息一次,泡沫就在喉咙里“咕嘟”翻涌,有几缕顺着下巴往下淌,糊住了结痂的血痕,凉丝丝的,像条小蛇钻进衣领,蹭着锁骨的伤口,激得我打了个寒颤。
身体开始不受控地抽搐。左臂的肌肉跳得像活鱼,把铁链拽得“哐当”乱响,镣环撞在水泥地上“当啷”,铁球砸出浅坑,溅起的血珠在红雾里飞。右侧肋骨的旧伤被扯得裂开,疼得像有人往骨缝里撒粗盐,还混着沙砾,每抽一下都钻心地疼。我能感觉到后背的血痂在剥落,新血顺着脊梁往下淌,把迷彩服浸得发沉,布料粘在皮肉上,抽搐时被扯得“刺啦”响,像有人在撕块浸了血的布。
可就在这疼里,有片光突然亮起来。
是新兵连的操场。
七月的太阳把水泥地晒得发白,热浪往上冒,鞋底粘住地面,抬脚时“刺啦”响。国旗杆笔直地戳在操场中央,红绸子被风扯得猎猎响,金芒在阳光下跳,能看见丝线织的星,每道褶皱里都藏着光。我们穿着新熨的军装,站成整齐的方阵,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滴在军帽的帽檐上“嗒嗒”响,砸在枪托上晕开小水痕。
“都站直了!”指导员的吼声裹着白杨树叶的“哗啦”声,他的军靴踩在发烫的地上,每步都带着风,“军人的脊梁,是直的!”
我站在第三排左数第四个位置,枪托抵着右肩,木质的纹理被汗水浸得发亮。左手的指尖因为握枪太用力,掐进了掌心,可那点疼远不及心里的热。风从队列里钻过,掀动衣角时,能听见布料相撞的“沙沙”,混着国旗的猎猎声,像在给我们的心跳打拍子。
抽搐还在继续,红雾里的黑影越来越近,可那片操场的光却越来越亮。我死死盯着那片亮,任凭虫子在骨头里钻,任凭白沫糊住了眼——只要这光还在,就什么都打不垮。
太阳像团烧透的烙铁,悬在头顶上炙烤。水泥地被晒得发白,热浪往上冒,脚底板贴上去能闻到股淡淡的焦糊味——是胶鞋鞋底被烫化的腥气,混着操场边白杨树蒸腾的木叶味,往鼻孔里钻。国旗杆笔直地戳在操场中央,红绸子被风扯得猎猎作响,不是轻柔的飘,是带着股劲的扬,每道褶皱里都藏着光:靠近旗杆的地方被晒得发亮,像镀了层金;边角的流苏打着旋,金线绣的星在光里跳,能看清丝线拧成的细股,被风拽得绷直,像要从布料里飞出来。
我们站成的方阵,齐得像用尺子量过。军帽檐压在眉骨上,挡住了大半阳光,可汗水还是顺着额角往下淌,没入衣领时带着点痒,顺着脊梁往下爬,在裤腰处积成小小的水洼,把橄榄绿的布料浸成深褐,贴在皮肤上黏糊糊的。没人敢动——哪怕后颈的汗顺着脊椎往下淌,痒得像有小虫在爬;哪怕膝盖被晒得发烫,腿肚子的肌肉突突跳。队列里只有风过白杨的“哗啦”声,还有远处哨兵换岗的脚步声,脆得像敲在钢板上。
“举起右拳!”
指导员的声音突然炸开来,像闷雷滚过操场,裹着白杨树叶的沙沙响,撞在每个人的耳膜上。他站在队伍前头,军大衣早被他脱了搭在臂弯里,短袖军装的领口被汗浸成深绿,可腰杆挺得笔直,像根没弯过的钢筋。
我猛地抬手。
胳膊像灌了铅,却被一股热劲推着往上举,越过头顶时,肩关节“咔”地响了声。拳头攥得死紧,指节因为用力泛着白,骨缝里渗着汗,把掌心的茧子泡得发软。掌心的汗顺着指甲缝往里钻,掐得掌心生疼,可那疼远不及心里的热——像揣了团火,从心口往四肢窜,连冻过的指节都在发烫。风从队列里钻过,掀动衣角时,能听见布料相撞的“沙沙”声,混着国旗的猎猎响,一轻一重,像在给我们的誓言打拍子。
“我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人……”
三十几个人的声浪撞在一块儿,不是零散的喊,是拧成股的吼,顺着风往远处飘,撞在营房的砖墙上又弹回来,震得耳朵嗡嗡响。我吼得嗓子发紧,唾沫星子溅在军帽上,可还是想再用力些——要让这声音盖过风声,盖过蝉鸣,盖过心里所有的怯懦。
这声音在脑子里炸开时,像点燃了串鞭炮。Rkb1带来的虫爬感还在骨头缝里钻,肌肉的抽搐扯得伤口火辣辣地疼,花方在红雾里的咆哮像头困兽在撞墙,可全被这声誓言压了下去。我死死瞪着眼,血雾把视线糊成片红,可那面旗就在红雾中央——红得像团烧不尽的火,金边在风里掀动,每道褶皱里的光都亮得刺眼。
我想把这面旗刻进眼里,把那句誓言刻进骨头里。
意识往下沉的时候,像坠进了冰水里。后颈的铁链突然松了,铁镣从皮肉里抽出来的瞬间,传来“撕拉”的脆响——是结痂的皮肉被硬生生扯掉,血珠“噗”地涌出来,顺着手腕往下滴。身体没了支撑,像块没了骨头的肉,重重摔在地上。
“咚”的一声闷响,震得胸腔发疼。血和脓水在身下漫开,与地上早已凝固的血渍融成片深褐,沾着的沙砾硌进后背的伤口里,疼得人一哆嗦。可我偏在这疼里,又闻到了新兵连操场的味——阳光烤热的水泥地,白杨树的叶香,还有国旗布料被晒透的暖。
哪怕身体摔成了烂泥,那点暖,还在骨头缝里烧着。
花方的声音从红雾深处钻出来,像隔着层灌满水的玻璃,模糊又冰冷。每个字都裹着地下室的霉味,在潮湿的空气里打了个旋,才慢悠悠地落进我耳朵里:“拖去后山,埋深点——”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喉结滚了滚,“别让野狗刨出来。”
尾音散在铁链的余响里,带着股碾灭最后火星的狠。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那声音撞在墙上,弹回来时沾了满墙血渍的腥,像块浸了血的冰,砸得人后颈发麻。
两个穿黑衣服的人立刻上前,动作粗暴得像拎起袋垃圾。他们架住我胳膊时,指尖掐进了左臂的伤口里,腐肉混着脓水被攥得“吱”地响。我想挣扎,可四肢软得像泡透的棉絮,只有肩膀脱臼似的疼在疯长——锁骨处的旧伤被扯得裂开,血顺着胳膊肘往下淌,滴在地上“嗒、嗒”响,像在数着去往门口的步数。
他们拖着我往地下室门口走,我的后背在水泥地上蹭出“刺啦”声,结痂的伤口被磨破,新血混着地上的脓水,在身后拖出条长长的血痕。那血痕是暗红的,黏稠得像没干透的漆,边缘卷着细小的皮肉渣,随着拖拽的动作微微起伏,真像条没断气的蛇,半截身子还在抽搐,跟着我往入口的黑暗里爬。
路过雷清荷身边时,我偏过头,视线在血雾里晃了晃,终于对上他的眼睛。
他还站在原地,中山装的下摆垂得笔直,离地上的血痕只有半寸,却连点灰都没沾。左手的佛珠还在转,“嗒、嗒”声比刚才慢了些,像在给什么东西敲丧钟。镜片后的眼睛亮了下,不是光,是那潭冰水里突然漾起的涟漪——快得像错觉,像是在惋惜块被凿坏的璞玉,又像是在确认件终于完工的活计,那点情绪里,甚至藏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
“可惜了。”
三个字很轻,裹着他指尖的檀香,混着我身上的血腥味,飘进我耳朵里。不是叹惋,是陈述,像在说“这雨下得可惜”,或者“这茶凉得可惜”。他的视线在我脸上停了半秒,扫过我糊满血沫的嘴角,扫过我还在渗血的眉骨,最后落在我死死瞪着的眼睛上——那里面大概还燃着点光,不然他不会突然捻紧了佛珠,让“嗒”的一声撞得格外脆。
黑衣人拖着我继续往前走,雷清荷的影子被甩在身后,慢慢融进地下室的黑暗里。只有那“嗒、嗒”的佛珠声,像条细蛇,在我耳边追了很远,直到入口的光亮刺得我睁不开眼,才终于被风吹散。
后山的土是浸过雨的冷。不是地窖里的阴寒,是带着山野气的凉,裹着腐叶的腥、松针的涩,还有树根深处渗出来的潮,往骨头缝里钻。脚刚沾地时,土粒就顺着裤腿往上爬,是潮湿的、带着棱角的细砂,混着半烂的橡树叶——叶肉早被霉啃空了,只剩网状的筋脉,捏在手里像层脆纸,一捻就碎成灰,腥气却顺着指缝往鼻尖钻。
被扔进坑的瞬间,我最后吸了口气。胸腔被土压得发闷,可那口气里藏着整座红土坡:橡胶树汁的黏漫过手背,是割胶时乳白汁液滴在手心的稠,蹭在迷彩服上三天洗不掉,太阳一晒就结成透明的壳,揭下来时带着层细皮;野山菊的苦漫过舌尖,是雨后崖边的花被打湿了,苦里裹着点清冽,邓班蹲在花丛里抽烟,烟圈混着花香飘过来,连呛人的烟味都变得软和;还有那野果的甜,青黄色的皮上沾着红土,咬开时酸得人眯眼,可咽下去没多久,喉咙里就返上点蜜似的甜,像藏在石头缝里的泉,凉丝丝的。
这气味像串生锈的钥匙,“咔嗒”一声,捅开了记忆的锁。
第一捧土落下来时,带着湿冷的沉。土粒砸在脸上,小石子硌着眉骨的伤口,疼得人眼皮跳。腐叶混在土里,像块烂棉絮贴在脸颊,霉味钻进鼻孔,却盖不住红土坡的风——那年春天的风裹着橡胶叶的沙沙声,吹得界碑上的国徽发亮,黄导用袖口擦着碑上的泥,说:“这土养人,也养骨头。”
第二捧土压在胸口。土块比拳头还大,砸在旧伤上“闷”地一响,疼得我猛地吸气,却吸进满嘴土腥味。土顺着衣领往脖子里钻,混着血痂的碎屑,黏得像浆糊。能感觉到土中的细根——是去年的茅草根,枯了,却还带着韧性,缠在锁骨的伤口上,像邓班当年帮我缠绷带时,打的那个松了又紧的结。
第三捧土埋住了手脚。土越来越沉,像无数只手按住四肢,把指尖往泥里按。指甲缝里塞满了湿土,凉得发木,可我偏觉得有什么在动——不是土下的虫,是藏在骨头缝里的劲。像橡胶树的气根,在红土坡时见过的,细得像铁丝,却能穿破石头,在地下盘成网。此刻它们正顺着骨髓往外钻,带着界碑的硬(碑石的冷、刻字的棱、被雨水泡得发乌的石缝),带着国旗的烫(旗杆的锈、红绸的韧、被阳光晒得发烫的金边),往更深的地方扎。
腐叶在气根下“窸窣”碎开,岩层被钻得“咯吱”响,可那根不断,越扎越密,像在土里织了张网。土还在盖,压得肋骨发疼,压得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可我笑了——土是祖国的土啊,红土坡的土、界碑下的土、新兵连操场的土,此刻全裹着我,像母亲的手,把我的骨头搂得更紧。
最后一捧土盖住了眼睛。黑暗涌上来时,气根终于扎稳了。它们穿过腐叶,穿过岩层,扎进地心最暖的地方,带着红土的腥、橡胶的黏、山菊的苦,还有那点藏在酸涩里的甜,扎得比任何时候都深,都稳。
这一次,我和这土,成了一体。
这一次,我可能真的倒在了异国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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