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泥浆糊住了口鼻,每一次试图呼吸都像吸进带着铁锈味的冰针。沉重的脚步声、粗嘎的喝骂声、瘦高个撕心裂肺的哀嚎,还有那青铜钺劈开空气的沉闷风声,混合着左腿骨茬摩擦的剧痛,在周鸣濒临崩溃的意识里搅成一团混沌的漩涡。
他紧握着那支沾血的燧石箭,右臂肌肉因过度发力而痉挛颤抖。独眼汉子暴怒的魁梧身影和矮壮汉子阴鸷刺来的青铜戈,如同两座压顶而来的、散发着血腥味的山岳。5.8%的生存概率,在挥出那搏命一击后,似乎已燃烧殆尽。
预想中的剧痛并未降临。
“嗯?”
一声带着意外和某种评估意味的闷哼,来自那沉默的矮壮汉子。
就在青铜钺即将落下、青铜戈的横刃即将刺入周鸣翻滚后路的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极其迅捷的黑影带着低沉的破风声,从侧面枯死的灌木丛后猛地窜出!目标并非周鸣,而是那暴怒冲锋、空门大开的独眼魁梧汉子!
那是一柄投掷出来的、打磨粗糙但分量十足的短柄石斧!
石斧旋转着,精准地砸向独眼汉子持钺的右臂肘关节内侧!
独眼汉子战斗经验丰富,眼角余光瞥见黑影,暴怒中硬生生拧身收臂,沉重的青铜钺变劈为格。“铛!”一声刺耳的撞击,石斧砸在青铜钺宽厚的斧面上,火星四溅!巨大的冲击力让独眼汉子手臂发麻,魁梧的身躯也不由自主地晃了晃,攻势瞬间被打断。
“什么人?!”独眼汉子独眼凶光四射,厉声咆哮,警惕地转向石斧飞来的方向。
矮壮汉子刺出的青铜戈也硬生生停在半途,他猛地收回武器,迅速与独眼汉子背靠背,阴鸷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灌木丛和周围的尸体堆。
变故陡生!
周鸣来不及思考这意外的援手来自何方,求生的本能压倒一切。趁着这转瞬即逝的、由第三方制造的混乱间隙,他强忍左腿撕裂般的剧痛,用唯一完好的右臂和右腿,像一条濒死的鱼,拼命地向旁边一个稍深的、积满浑浊血水的弹坑挣扎蠕动!泥浆和冰冷的血水瞬间将他大半身体淹没,只留下口鼻在水面之上艰难喘息,污浊的液体刺激着伤口,带来钻心的刺痛和刺骨的寒意,但也提供了极其有限的遮蔽。
“簌簌…簌簌…”
灌木丛被分开,七、八个身影沉默地走了出来。他们同样衣衫褴褛,沾满泥污,但比独眼三人组更显精悍和…有组织。为首的是个身材中等、面容黝黑、眼神锐利如鹰隼的中年汉子。他穿着一件同样破旧、但缝补相对整齐的深褐色麻布短衣,腰间用草绳系着一柄形制更精良些的青铜短剑,手里还拎着一柄与刚才投掷出来一模一样的石斧。他身后的几人,有的持着削尖的木矛,有的拿着简陋的骨棒或石块,目光警惕而冷漠,如同围猎的狼群,隐隐呈扇形散开,堵住了独眼三人的退路。
“疤脸张?”鹰眼中年汉子目光扫过独眼汉子脸上的刀疤,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滚远点。这人,归我们了。”他的口音同样古怪,但比独眼汉子清晰一些,周鸣艰难地捕捉着音节,结合语境,勉强理解“滚”、“人”、“归”。
“放你娘的屁!老鹰,这是老子先发现的肥羊!”疤脸张(独眼汉子)独眼充血,青铜钺指向水坑里几乎失去意识的周鸣,又指了指还在地上抱着脚踝哀嚎翻滚的瘦高个,“他还废了我一个兄弟!这笔账怎么算?!”
被称为“老鹰”的中年汉子嘴角扯出一丝冰冷的弧度,毫不在意疤脸张的愤怒:“算你倒霉。要么滚,要么…留下陪他。”他掂量了一下手里的石斧,身后的同伴无声地向前逼近一步,简陋的武器微微抬起,空气中弥漫开浓重的火药味。他们人数占优,且明显更有组织性。
疤脸张仅剩的独眼在对方人数和自己受伤的同伴之间飞快扫视,凶戾之气被强行压下,代之以强烈的忌惮和不甘。他狠狠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眼神怨毒地剜了一眼水坑里只剩半口气的周鸣,又看了看痛苦哀嚎的瘦高个,最终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好得很!老鹰,这笔账老子记下了!我们走!”
他粗暴地一把扯起还在哀嚎的瘦高个,像拖死狗一样拽着,完全不顾其脚踝扭曲的痛苦。矮壮汉子沉默地跟在他们身后,依旧保持着警惕的姿势,青铜戈横在身后,缓缓后退。三人很快消失在雨幕和焦黑的树桩之后,只留下瘦高个断续的惨嚎声在荒野上飘荡。
危机暂时解除,但周鸣的处境并未好转。
冰冷的血水浸泡着伤口,失血的眩晕和刺骨的寒冷交替冲击着他的意识。他模糊地看到那被称为“老鹰”的中年汉子走到水坑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那眼神,没有丝毫怜悯,只有一种审视物品般的估量,比疤脸张纯粹的凶戾更让周鸣心底发寒。
“捞上来。”老鹰的声音毫无波澜。
两个精瘦的汉子立刻跳下浑浊的水坑,动作粗暴地抓住周鸣的胳膊和肩膀,像拖拽一袋沉重的谷物,将他从血水泥浆中硬生生拽了出来,重重摔在冰冷的泥地上。剧痛让他几乎昏厥过去,控制不住地剧烈咳嗽,吐出带着腥味的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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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检查。”老鹰命令道。
一个脸上带着几道陈旧疤痕的汉子蹲下来,粗糙、布满老茧和泥垢的手毫不客气地在周鸣身上摸索、按压。先是胸口、肋骨(引来周鸣痛苦的闷哼),然后检查他骨折的左腿。当看到那刺破皮肉、沾满泥污的灰白骨茬时,疤脸汉子的眉头皱了起来。
“老大,左腿断了,骨头露在外面,烂泥糊着,怕是活不久。”疤脸汉子抬头,用周鸣完全听不懂的土语快速报告,“身上就这件破麻布,连个铜贝都没有,穷得叮当响。腰上…嗯?”他摸到了周鸣腰间的麻布束带,用力一扯,将束带连同里面仅存的、几块已经发硬发黑的粗粝饼渣一起扯了下来。饼渣散落在泥地里。
老鹰的目光扫过那些毫无价值的饼渣,又落在周鸣因剧痛和寒冷而惨白扭曲的脸上,眼神更加冷漠。他注意到周鸣虽然虚弱不堪,但脸上、手上的皮肤相对细腻,不像是常年劳作的农夫,虽然衣物破烂,但形制隐约还带着点士人服饰的痕迹(宽袖、交领),只是早已被泥污血渍掩盖。
“还有口气,腿废了,干不了重活。”疤脸汉子总结道,语气里带着嫌弃,“浪费粮食。”
老鹰沉默了几秒,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鸣,似乎在权衡什么。最终,他挥了挥手,语气如同丢弃一件垃圾:“带上。死了就扔路上喂狗。没死…到了地方,看管牲口的瘸腿老仓头那儿还缺个喘气的。”
命令一下,那两个精瘦汉子立刻像拖死狗一样,一人拽着周鸣一条胳膊(避开骨折的左腿),粗暴地将他从地上拖行起来。周鸣的左腿断骨处在地上摩擦,剧痛如同无数把烧红的钢锥同时刺入骨髓!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嘶鸣,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黑暗,冰冷,剧痛。
意识在无边的泥沼中沉浮。左腿的疼痛是唯一持续的坐标,提醒着他尚未死去。时而是实验室爆炸前那纯粹的白光,时而是青铜钺劈落的死亡阴影,时而是浑浊血水灌入口鼻的窒息感,时而是那双如同评估牲口般的、冰冷锐利的“老鹰”的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一种持续的、有节奏的颠簸将他从深沉的昏迷边缘拉回。身体像散了架一样,每一寸肌肉都在酸痛抗议。左腿的剧痛被一种麻木的钝感包裹,但每一次颠簸,依旧能清晰地感受到骨茬在皮肉里错动的可怕摩擦。喉咙干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火燎般的痛楚和浓重的血腥铁锈味。
他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视野模糊摇晃。首先感受到的是光,昏黄摇曳的火光,映照着低矮、粗糙、不断晃动的顶棚——是某种简陋的、用树枝和茅草搭成的车棚?身下是坚硬粗糙的木板,硌着骨头。剧烈的颠簸感来自身下这移动的物体,伴随着木头轮轴摩擦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他微微侧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幅地狱绘图般的景象。
他躺在一辆堆满杂物的破烂牛车角落里。拉车的是一头瘦骨嶙峋的老黄牛,慢吞吞地走着。车棚低矮,挤满了人。大部分是和他一样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绝望的男男女女,如同被塞进罐头的沙丁鱼。他们蜷缩着,在颠簸中沉默地忍受着。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浓烈的汗酸、体臭、伤口腐烂的恶臭、牲畜的粪便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层粘稠的、令人作呕的油膜,糊在口鼻之上。
几个同样穿着破旧皮甲或麻衣、手持简陋武器的汉子(“老鹰”的手下)分散在牛车周围步行,警惕的目光扫视着队伍内外。他们的眼神和“老鹰”如出一辙:冷漠,警惕,视车上的人如货物或牲畜。
周鸣的目光艰难地移动。他看到自己骨折的左腿被用几根粗糙的、带着树皮的树枝和沾满污垢的破布条胡乱捆绑固定着,手法极其粗暴,树枝硌着皮肉,布条勒进肿胀的皮肉里,非但没有减轻痛苦,反而加剧了麻木下的钝痛。伤口暴露的部分,皮肉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青紫色,边缘肿胀发亮,隐隐有黄白色的脓液渗出,散发着淡淡的腐败甜腥气。感染,已经开始了。
“呃…水…”喉咙里发出微弱如蚊蚋的嘶哑声音。干渴如同火焰,灼烧着食道和胸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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