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起身,椅子发出“噗——”,像肺不张患者最后的叹息。周秀兰先走,背影像一张被揉皱又摊开的CT片,边缘发白,却硬撑着不碎。李建国跟在后面,手伸了两次,没敢牵她,怕一碰就碎成玻璃碴。
门在身后合上,橡木贴皮发出“咔哒”,像给沉默上了锁。屋里剩下沈国良一个人,他拿起听诊器,胶管对折,听头朝下,金属面映出他自己的眼睛——瞳孔里嵌着一排亮斑,像未说出口的“≥10”。他忽然把听诊器扔进抽屉,“砰”,声音闷,像把棺材盖推上。
走廊尽头,李建国和周秀兰的影子被拉得细长,像两条静脉造影后的导管,一路滴着黑色的造影剂。那三秒的沉默,终于在他们背后合拢,变成一只透明的塑料袋,把余生整个套住,收口,打上死结。
滨海肿瘤中心日间化疗室,排队取药的人从7号窗口一直拐到电梯口,像一条被冻硬的肠子。李建国把缴费单塞进窗口,不锈钢凹槽“哗啦”一声,像抽屉导轨缺油。药师戴着一次性橡胶手套,指尖发蓝,把三袋化疗药“啪”地甩出来——紫杉醇、卡铂、帕博利珠单抗,透明液体在袋子里晃,像没温度的羊水。
药袋标签是热敏纸,黑字打印:
“紫杉醇注射液30mg×5批号:-PC-09”
那串编号在他眼里瞬间错位,变成“25-03-18判-09”——一份判决书,第九号。
护士接药后,先把紫杉醇塞进棕色避光袋,拉链“哧——”,像给尸体封口。黑色PVC膜不透光,却透出药袋的轮廓,像一截被截断的肠子,软塌塌地搭在护士前臂。李建国盯着那道拉链,忽然想起火化场骨灰袋,同样颜色,同样材质,只是那个袋最后要被推进火炉,这个袋要先被推进血管。
化疗椅一排六把,湖蓝色,坐垫开裂,海绵外翻,像被剖开的胸骨。李建国扶周秀兰坐下,椅面“噗”一声挤出陈年的消毒水味,带着淡淡尿素气息。他抬头,输液架悬在头顶,五爪钩像倒立的骨盆,每根支臂末端都挂着药袋,透明管路垂下,像没拧紧的肠子。架身是不锈钢,反光,映出他的脸——被压缩成一条苍白的线,正好嵌在钢管的凹槽里,像被插进轨道的尸体。
护士戴手套,指尖捏着针头,25G,粉色,斜面1.2毫米,像削好的铅笔尖。她让周秀兰握拳,血管在桡骨远端凸起,青蓝色,像没盖紧的圆珠笔芯。酒精棉片擦过,皮肤立刻起一层冻雾,温度骤降2℃,周秀兰“嘶”地吸一口气,像被冰过的刀片划了一下。
针头进入,透明回血瞬间涌进导管,像一小节玻璃棒被敲碎。护士把回血弹回血管,动作干脆,像把子弹重新压进枪膛。
调节器打开第一档,药液以每秒0.03毫升的速度进入管路。李建国盯着墨菲氏壶,第一滴液体落下,“嗒”,声音轻,却像有人在他耳膜里钉了一枚图钉。那滴药水无色,却带着冰箱深处的冷意,沿PVC管壁滑下,像一条透明的蛇,一路吐着冰信子。
管路贴在周秀兰手背上,用透明敷贴固定,胶面与皮肤之间只隔一层0.1毫米的空气,却像隔了整整一个冬天。冷意先爬进浅静脉,再顺着腋静脉、锁骨下静脉、上腔静脉,最后直达右心房——一条人工冰川,在37℃的体内逆流而上。
十分钟后,周秀兰说“冷”,声音像被冻脆的纸。李建国摸她的手,指尖碰到皮肤,温度34.2℃,比正常低1.8℃。那冷不是表面的冷,而是从血管内壁渗出来的,像瓷杯里倒进沸水后突然放进冰箱,冰裂纹瞬间爬满整件器皿。
他掀开她羽绒服袖口,看见整条前臂的汗毛集体起立,毛孔凸起,像被静电拂过的玉米地。透明管路下,皮肤颜色开始发白,继而出现网状的青紫,像冻伤早期,又像静脉吸毒后的淤滞。护士路过,扫了一眼,说:“正常反应,药水温度4℃,血管痉挛。”声音平板,像在报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天气。
医生临时加医嘱:紫杉醇提前半小时滴完,以减少接触时间。护士把调节器开到最大,80滴分,每秒1.3滴。流速加快,冷意不再是一寸寸爬,而是整坨推进,像冰镐直接凿进心房。
周秀兰开始咬牙,咬得“咯吱”响,像睡熟的老鼠啃木板。李建国看见她颞颌部的咬肌隆起,又平复,再隆起,像两条被塞进皮管的蚯蚓。她的指甲掐进他掌心,掐出四个月牙形紫痕,疼得他倒吸一口气,却不敢动——怕一动,她就碎成冰碴。
中央空调设在26℃,出风口正对化疗椅。热风掠过皮肤,却带不走冷意,反而像沙漠里的热风掠过冰块,产生相对温差,让冷更冷。李建国把羽绒服脱下来盖在周秀兰腿上,羽绒被药水味浸透,变得沉重,像一块湿毛毯盖在冻僵的人身上——保温不成,反而加速失温。
紫杉醇代谢产物需经肾脏排泄,护士叮嘱多喝水。周秀兰灌下500毫升温开水,水在胃里晃,像往冰窟里倒热水,瞬间被冷却。不到十分钟,她感到膀胱区坠胀,却不敢去厕所——怕一动,管路扭曲,药水中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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尿意在冷意中变成一根冰柱,从耻骨联合一直顶到膈肌,每呼吸一次,冰柱就往上戳一次,像要戳穿肺尖。她只能夹紧双腿,大腿内侧肌肉开始颤,频率与滴速同步:每秒1.3次,像一台失灵的震动棒。
墨菲氏壶液面突然下降,一段0.5毫升的空气进入管路,像一条透明蜈蚣,顺着管子往下爬。李建国猛地站起,心脏“咚”地撞在胸腔,像有人拿榔头敲冰面。
护士赶来,弹了一下管路,空气被切成两段,一段继续下潜,一段被弹回血。那截空气在周秀兰手背静脉里停了一秒,像死亡提前预览:如果整段空气进去,就是空气栓塞,3毫升就能让心脏停跳。
空气最终消失,李建国却感觉自己的心跳停了一次,像被冰水猛地浇了一下,然后才重新启动,节奏全乱。
药水滴完,护士拔针,棉球压上去,周秀兰“啊”地叫一声,声音尖得不像她。李建国以为出血,拿开棉球,只见针眼周围直径两厘米的区域,皮肤红得发亮,像被开水烫过。
护士说:“痛觉过敏,紫杉醇外周神经毒性。”一句话,把冷升级成痛,把痛又升级成神经的错乱。周秀兰用另一只手指轻触那片红,指尖刚碰到,整个人就抽搐一下,像被电击枪点了一下。
地铁车厢,暖气开得很足,28℃。周秀兰却仍在抖,羽绒服裹到脖子,牙齿“得得得”打节拍。李建国握她的手,像握一块刚从冰柜拿出的猪骨,表皮凉,骨芯更凉。他把她手塞进自己怀里,贴胸大肌,0.4毫米厚T恤瞬间被浸透,凉意穿透皮肤,穿过皮下脂肪,直达胸骨柄,像有人把冰锥抵在他心口。
那冷意一路跟着他们,从地铁到小区,从电梯到客厅,最后爬上床单,整夜不散。半夜,李建国翻身,摸到她小腿,温度35℃,比常人低两度,像摸到一截埋在雪里的树枝。
周秀兰做梦,梦见自己躺在一条冰河上,身体被剖开,血管变成透明管路,化疗药水从上游源源不断流进来,颜色从无色变成淡紫,再变成深黑。
她抬头,看见上游的“自己”正拿着调节器,流速开到最大,像给自己执行死刑。她想喊,却发不出声音,因为嘴里塞满了冰碴,舌头被冻成一块铁,贴在上颚,撕下来就是一层皮。
醒来,她发现自己右臂内侧,沿着静脉走向,出现一条10厘米长的青紫,像被鞭打,又像被冰水冻裂的河床。李建国用手指轻抚,指尖所过之处,毛孔重新立起,像被再次冷冻。那条青紫,三天后变成褐色,一周后变成灰白,像一条死去的蛇,盘在她手臂上,再也不肯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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