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的晨雾还未散尽时,朱雀大街尽头的鸣冤鼓突然被人擂响。那鼓声沉闷如雷,撞碎了连日来笼罩在都城上空的死寂,也惊得檐下燕雀扑棱棱飞起,在彤云间划出凌乱的弧线。
沈醉立于大理寺衙门外的石阶上,看着那名披麻戴孝的老妪被衙役架开。她枯槁的手指仍死死抠着鼓面边缘,指缝间渗出血丝,嘶哑的哭喊穿透喧嚣:“我儿是冤枉的!他不是通敌叛国的奸贼啊——”
风卷着她的声音掠过街角,惊起一阵细碎的骚动。卖花姑娘失手摔了竹篮,沾着露水的蔷薇滚落在青石板上;酒肆掌柜掀帘的手顿在半空,目光越过人群望向皇宫方向;连巡逻的金吾卫都放慢了脚步,甲胄碰撞的脆响里透着几分迟疑。
“沈先生。”身后传来轻唤,大理寺卿周砚之捧着一卷黄绸快步走来,乌纱帽上的帽翅微微颤动,“陛下御批的昭雪文书已誊抄完毕,只待午时三刻在九门张贴了。”
沈醉转过身,晨光恰好落在他眼睫上,映出瞳仁里一点冷冽的光。他接过文书扫了一眼,绢帛上朱红的玺印还带着墨香,那些被冤屈的名字在金色的字迹间舒展,像沉冤得雪的魂灵终于得以喘息。
“周大人可知,这纸上每个名字背后,都拖着多少个这样的晨昏?”他指尖划过“林文远”三个字,那是三年前被腰斩于市的户部尚书,临刑前还在血里写着“冤”字,“老尚书的孙儿今日该满五岁了,去年冬天在天牢外冻毙时,怀里还揣着半块发霉的饼。”
周砚之喉结滚动,垂下眼帘:“下官……下官知晓。昨夜整理卷宗,见那些卷宗里夹着的孩童襁褓、妇人青丝,实在是……”他说不下去,只能重重叹口气,袍袖在风中翻卷如蝶。
沈醉将文书递还给他,转身走向街角的茶摊。卖茶翁认得他,连忙沏了碗新茶,粗瓷碗沿还留着经年的茶渍。他抿了口茶,苦涩的味道漫过舌尖时,瞥见茶摊柱子上贴着的旧布告——那是三年前悬赏捉拿“叛党余孽”的告示,林文远的画像被画得青面獠牙,墨迹早已被风雨浸得模糊。
“该撕了。”沈醉指尖敲了敲布告,卖茶翁愣了愣,慌忙找了竹篙去挑。布告被扯下的瞬间,露出后面斑驳的墙皮,像揭掉了一层结痂的伤疤。
午时的钟声从钟楼传来时,沈醉已站在朱雀门的城楼上。九门司的校尉正指挥兵卒张贴昭雪文书,黄绸在风中猎猎作响,很快便围拢了层层叠叠的人群。起初是寂静,只有风穿过人群的呜咽,随后不知是谁先哭出了声,哭声便如潮水般蔓延开来。
“是李将军!李将军的名字在上面!”一个瘸腿的老兵拄着拐杖挤到前面,浑浊的眼睛凑近文书,手指抖得几乎按不住拐杖,“我就说将军不会通敌!他当年在雁门关替我挡过一箭啊……”
“还有王御史!”穿粗布短打的书生涕泪横流,“家父当年与王大人同科进士,他们说王大人私通外戚,可我亲眼见他把俸禄都分给了流民……”
人群渐渐沸腾起来,有人跪地叩首,额头撞得青石板邦邦作响;有人抱着文书边缘失声痛哭,指腹一遍遍摩挲着那些名字;还有人突然疯了似的往家跑,边跑边喊“我要告诉娘,爹爹不是坏人了”。
沈醉倚着垛口往下看,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落在街角那棵老槐树上。三年前深秋,也是在这里,林文远的头颅被高悬枝头,血顺着树干往下淌,在树根积成小小的血泊。那时有乌鸦落在枝头,啄食着溅落的碎肉,看客们扔着石子唾骂,没人肯相信这个为官清廉的老尚书是被冤枉的。
“先生在想什么?”随侍的少年苏珩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看见几个孩童在树下追逐,槐花落在他们发间,“方才大理寺来报,已有十七户冤臣家属捧着文书去祠堂告慰先人了。”
沈醉收回目光,望向宫城深处。太和殿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着金光,皇帝此刻应该正坐在龙椅上,听着百官恭贺冤案昭雪。可那些被冤杀的魂魄,真能随着一纸文书安息吗?他想起昨夜在天牢旧址看到的景象,墙缝里还嵌着未烧尽的骨殖,井台上的青苔下藏着指甲刮过的痕迹。
“苏珩,你说这天下,究竟是靠笔墨写就的公道,还是靠白骨堆起的清明?”他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当年林尚书临刑前,曾对监斩官说‘我身可碎,青史不可污’,可青史终究是由活人写的。”
苏珩怔住,少年人的眼里还带着对正义的憧憬:“可至少现在,他们的冤屈得以昭雪,后人会记得他们是忠臣。”
“后人?”沈醉低笑一声,笑声里带着几分苍凉,“百年后谁还会记得这些名字?史书上只会写‘某年某月,帝昭雪旧案’,仿佛一切苦难都只是帝王的一笔功德。”他顿了顿,指尖捻起一片飘落的槐花瓣,“就像这花,开了谢了,明年再开,谁会记得今年落在泥土里的是哪一瓣?”
正说着,街角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只见一群人抬着灵柩往皇宫方向走,白幡在风中招展,为首的正是清晨擂鼓的那位老妪。她怀里抱着块灵牌,牌位上的名字被摩挲得发亮,正是当年被诬陷通敌的边将赵承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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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要去太庙!”老妪的声音嘶哑却坚定,“我儿生前忠君报国,死后要让列祖列宗看看,他不是奸贼!”
兵卒想拦,却被百姓们挡住。卖花姑娘将花篮挡在前面,酒肆掌柜操起了门闩,连挑着担子的货郎都放下了扁担。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让那具薄皮棺材缓缓前行,白幡扫过青石板,留下淡淡的痕迹。
沈醉看着这一幕,忽然想起赵承业。那个在雁门关守了二十年的将军,临终前托人送回的不是家书,而是边关的舆图,上面用红笔圈出了所有易守难攻的隘口。可就是这样一个人,最终却落得个曝尸荒野的下场,连尸骨都是去年才被野狗从乱葬岗拖出来的。
“让他们去。”他对身旁的金吾卫指挥使说,“告诉太庙令,敞开太庙大门。”
指挥使面露难色:“先生,太庙禁地,岂是……”
“去。”沈醉打断他,声音冷得像淬了冰,“让列祖列宗好好看看,他们的子孙是如何对待忠良的。”
指挥使不敢再劝,躬身领命而去。沈醉望着那支缓慢移动的送葬队伍,灵柩上覆盖的白布被风吹起一角,露出里面简陋的棺木。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赵承业在军帐里给他斟酒,说等战事平息了,要带他去看雁门关的雪。那时的雪落在将军的盔甲上,像撒了层碎银,他说“只要我赵承业在,胡马就休想踏过雁门关一步”。
如今雁门关的雪还在下,说这话的人却已化作枯骨。
日头渐渐偏西,九门的昭雪文书前依旧挤满了人。有人用拓印纸小心地拓下名字,有人在文书前焚香祭拜,还有的说要把文书抄下来,贴在祠堂的正中央。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青石板上交织成一片斑驳的光影。
沈醉走下城楼时,正撞见周砚之匆匆赶来。大理寺卿手里拿着几本账簿,脸色凝重:“先生,查出来了。当年诬陷林尚书的那批账册,是户部主事刘谦伪造的,他……他昨夜在狱中自尽了。”
“自尽?”沈醉挑眉,接过账簿翻看。墨迹确实是刘谦的,可账本里的破绽却拙劣得可笑,当年的三司会审竟无一人看出,这本身就是最大的疑点,“他死之前,见过谁?”
“据狱卒说,只有内侍省的副总管去过。”周砚之压低声音,“那是……皇后的人。”
沈醉合起账簿,夜色已悄然漫上街头,灯笼次第亮起,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晕。他想起皇后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想起她在御花园里亲手摘下的那朵毒花,原来这盘棋局里,藏着的棋子远比他想的要多。
“账本留下。”他淡淡道,“刘谦的家人,派人看顾好。”
周砚之应下,又道:“还有件事,吏部已拟好给冤臣后人的抚恤名单,只是……国库空虚,恐怕一时难以拨付。”
沈醉望向皇宫的方向,太和殿的灯火已经亮起,像一只蛰伏在暗夜中的巨兽。他忽然笑了,笑声在寂静的街道上格外清晰:“告诉吏部尚书,就说沈醉愿意将陛下赏赐的金帛悉数捐出。不够的,去问那些在冤案里发了财的人家要——当年他们从冤臣家中抄走的东西,总得吐出来些。”
周砚之眼睛一亮,躬身道:“下官明白!”
夜风渐凉,沈醉沿着朱雀大街缓缓走去。街旁的酒肆里传来歌声,唱的是多年前流行的曲子,那时天下太平,百姓安康,谁也想不到后来会有那么多血与泪。他路过那棵老槐树,树下的孩童早已散去,只有几片槐花落在地上,被往来的脚步碾成了泥。
“爹爹,他们在贴什么呀?”有稚嫩的声音响起。
沈醉回头,看见个梳着总角的孩童正拉着父亲的衣角,指着新贴的昭雪文书。男人蹲下身,轻声解释:“那是说,以前被冤枉的好人,现在都洗干净了。”
“洗干净了,他们就会回来吗?”孩童仰着脸问,眼里满是纯真。
男人沉默片刻,摸了摸孩子的头:“会的,他们会活在我们心里。”
沈醉望着这对父子的背影,直到他们消失在灯火深处。他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槐花瓣,花瓣上还沾着夜露,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开。他想起林文远临刑前的眼神,想起赵承业留在舆图上的红痕,想起那些在天牢里未曾发出的叹息。
这些被昭雪的名字,终究是回不来了。可至少,他们的冤屈得以昭告天下,像这夜色里亮起的灯笼,纵然微弱,却也能照亮一段被尘封的过往。
远处的太庙方向传来钟声,共响了二十七下,那是为二十七位冤臣而敲。钟声穿过寂静的夜空,落在皇城的每个角落,也落在每个等待公道的人心里。
沈醉转身走向城外,背影被灯笼的光晕拉得很长。他知道,昭雪只是开始,那些藏在阴影里的罪恶,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还等着他去一一清算。就像这皇城的夜,纵然有万千灯火,也总有照不到的暗处,而他的刀,从来都只为劈开黑暗而存在。
夜风卷起他的衣袍,猎猎如战旗。远处的天际,一颗孤星刺破云层,在墨色的天幕上,亮得格外倔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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