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自乐在梦境里不说话,永远只是那么沉默看着他。
严自得则是语言太多,多到他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们在梦境里两相沉默,醒来后严自得又总能摸到枕巾湿了一块。
严自得在这种潮湿中意识到,最后的哀痛,依然得由他亲手敲碎。
隔天他就上到二楼敲开严馥的书房。
严自得开门见山:“妈妈,严自乐祭日要到了,我会去。但在此之前,我想我们该聊聊。”
严馥就是这样记住了这么一个普通的夏日午后。她的孩子已经长到比自己高了一个脑袋,但神态一如从前。
严馥想到严自得的十几岁,也是这样,紧绷地踏入,又将自己整个倚靠在墙壁上,那时夏天未来,死亡也从未逼近,严自得就那样将手臂、背脊贴紧墙壁,好让自己挺立。十几岁的严自得向她告知:妈妈,你的责任不是我的责任。
现在躲过时间两年的严自得,依然绷紧着脸,只是他不再在妈妈的书房里罚站,而是坐下,垂着脑袋,很谨慎组织着字句。
严自得第一句话是:“妈妈,你在我幻境里面是没有五官,没有脸的人,而严自乐在我的幻境里面,当的是一条狗。”
“我知道。”
在安有第一次从严自得幻境里出来时,严馥就知道自己在自己孩子的幻境里,是一位没有脸,没有五官的母亲。
在安有的描述里——那时安有还藏不住表情,严馥知道他想替严自得指责点什么,但话语出口,却还是温和。
“阿姨,你在严自得幻境里面变得有点吓人,没有五官,完全空白的脸。”安有想了一会儿,还是说,“并且在他幻境里,你们只爱严自乐。”
严馥继续说:“我还知道,在你幻境里面,‘我’只爱严自乐,对你歇斯底里,总是让你痛。”
严自得哽了一下,他很轻地点了一下脑袋,严馥猜严自得认同的应该是她最后说的那句。
“在回来后我也想了很久,为什么你会在我幻想里没有脸,没有五官,以至于让我恨你都不够具体,恨变成很空茫的东西,我有时候摸着它,常常感觉我在腾空。脚踩不到地。”严自得慢慢地说,他捏着自己指尖,语言在这个时候又变得好吃力。
话语说着,严自得又有了种踩空感,他想要落地,于是便进一步去说话,说大剂量的文字,好让文字积累的重量领他降落。
“后来我想我明白了,是因为我并不想真的恨你,我只是总在因为你感到有点痛,但我觉得,这样的感情,应该不是恨。”严自得抬头直视妈妈。
语言吐出,他的身体终于轻盈。
在严自得还小的时候,严馥是一个抽象的符号,她看他从来都是来去匆匆,无法在严自得印象里落印。但常小秀会给他翻照片,握着他的手指向妈妈。
常小秀要他记住:“这是你妈妈,她很厉害,也很爱你、呵护你。只是有时候她这样的厉害会让她变得有些坚硬,可能碰上去会让你有点痛。”
那时候严自得还不理解常小秀说的坚硬与疼痛,在他后面回到严家时,妈妈在他的印象里依然是被风裹挟的幻影。
严馥也会爱他。在常小秀的絮语里,严自得记起来妈妈会帮自己擦眼泪,也会偶尔来到自己房间,那是自己刚抵达新家,还害怕的时候。妈妈像母猫那样轻盈跃入自己房间,踱步过来,严自得将眼睛紧紧闭着,倾听着衣物窸窸窣窣的摩擦声,他听见妈妈伸出了手,将被窝塞紧了些,又听见妈妈绵长的呼吸,他很紧张闭起眼睛。
严自得意识到妈妈在看自己,而他就在这样的注视里暖暖地跌入梦境。似梦非梦时他听见妈妈走远,门嗦嗦合上,妈妈声音从好远的地方传来,她也在叫妈妈:
“妈,自得睡了,看起来应该不会做噩梦,你放心。”
再长大些,严自得便从繁重的功课与社交里明白了常小秀说的坚硬。在这方面,严自得想自己其实有着和妈妈一样的特质,他们同样偏执,尖锐,严自得把语言削尖,而严馥却是用行动践行。
严自得便常常在这样的摩擦里受伤。严自得还记得,在自己小时读过的一本书里,主角讲有些痛是大的,无边的被子那样,大的快要把你整个覆盖,你逃不出去。而有些痛是小的,路边野果,熟透了,你嬉皮笑脸抖下手臂就会掉落。
在严自乐死前,严自得一直觉得他的痛不大也不小,只是介于它们之间,这原因也简单,这要可耻来说,可鄙来讲,因为严自得头上有个严自乐。
严自乐挡在他和严馥之间,成为他与真实世界的缓冲。于是严自得可以顺理成章躲去自己小屋过自己人生。
但后来严自乐死了,严自得头上再未有任何遮挡。也就是在那一天,他意识到他的痛膨胀、扩张,蔓延到将他整个人生覆盖,他逃不出去,也不想逃出。
严自得深呼一口气:“因为你而感到痛的情绪不是恨,妈妈,我想我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但同样,我也发现我没有办法像课本里标准的孩子爱父母那样去爱你,我做不到了。”严自得声音有点颤抖,“我每次看见你,我就会想到严自乐,想到命运,想到一些酸痛,想到一些死亡。”
严馥别过眼,她轻轻舒出一口气,向来坚挺的背脊在此时些微塌陷。
严自得飞速抹了一下眼泪,他又变成很坚强的模样。
他继续说:“严自乐死后,我看见他遗书,他写他没有怪任何人,他理解所有的无可奈何。其实当时我觉得他好可恶,好讨厌,都选择死掉了,为什么还要说这种冠冕堂皇的话。我不理解他为什么要选择离开,我总是觉得他在恨我们。”
那时严自得坚定地认为,严自乐肯定是恨他们的,正是因为憎恨,所以才选择放弃生命,让死亡作为给他们的惩罚,好让他们一辈子都活在他死的阴影之下。
严自得为此恨自己,也怨严馥,在很多时候,他也去怪严自乐,他总是在想,你为什么非要去死?
死亡到底是什么,你要跃下,跳入,好让生命在那刻这折断。
在那时,严自得想不出答案,他总是不够理解严自乐。严自乐似乎想的总是比他更多,藏得也比他更甚。他将自己拿泥土封上,又不断落雨,好把自己踩实,压深,谁也掘不出来。
“后来在我幻境里,我也反复不断地经历着严自乐的死去。他跳楼,坠下,浑身是血,死前眼睛看向我。我一遍又一遍将他安葬、讲述他的死亡,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这个轮回——”严自得截断一口气,而后才慢慢呼出,“…越重复,我就越来越意识到,我对他选择的死感受到了一种解脱。”
幻境里,严自乐告诉他,死是必然的规律,不必要害怕;也在被疾病折磨到不成模样时,告知他:我需要尊严。严自得在之间摇摆,踌躇,他惧怕严自乐的死,并非是对于世界上不存在严自乐的恐惧,而是对于自己不再拥有哥哥、不再拥有陪伴的恐惧。他不想被严自乐抛下,但他和严自乐从来都并非一体。
“我看见他痛,被病痛折磨,形销骨立。我在这样一遍一遍的看见里终于理解了他。”
严自得终于在反复的重演中明白,严自乐说的理解是真,原谅是真,希望也是真。他没有留下任何执念,也没有任何留恋。就如他自己讲述的死亡那样,“干燥的、迅猛的、一击毙命式。”严自乐在这点上彻底忠于自己。
严自乐不恨自己,不恨妈妈,甚至也不憎恨命运。严自得想起那晚播放了三十多遍的常小秀视频,他想严自乐或许就是在这样带着歉意,带满爱的语言里坚定了自己最后的选择。
说到这里时,严自得眼睛里又跑出眼泪,他手忙脚乱想要接住,但眼泪一簇一簇,他根本接不完。严馥拿出纸巾蹲下来给他擦眼泪,她力度很轻,擦拭间还轻叹:“都这么大了。”
严自得不知道妈妈这句话讲的是时间还是体积。等到情绪平复后,严自得抬头对坐在对面的妈妈好轻好轻说了一句“对不起。”
严自得:“…妈妈,我当时不该说严自乐的死亡是你造成的,我也不该代替他怨你。你没有错,我们、我们都没有错。”
夕阳打在妈妈身上,但她面庞却匿在暗处的光影里。空气里流转着沉默,隔了好久,严自得才听见妈妈很轻地应了声,告诉他:“我知道了,我知道的。”
那天末尾,那临走时,严馥叫住严自得,她说:“自得,我也要向你道歉,妈妈做了许多错误的事情,很伤害你们。你可以永远都不原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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