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来时兵器包了罩布,我们保管前例行打开查看擦拭,所以将布取了下来,请莫怪唐突。”那监院轻轻放下坤乾钺后向妊婋说道。
妊婋只说不打紧,又问观圣师太和那监院是不是认得这钺,观圣师太却未直接回答,而是问妊婋此钺从何处得来。
妊婋如实说是得一位仙长所赠,问观圣师太是否认得灵极真人,观圣师太摇了摇头,说铁女寺自从因广元公主上奏称要从此地择选府上护卫后,虽然保留了武禅比丘尼寺的名号,但也在同时受到益州官府的严密管控,寺中人这些年与外界联络甚少,与道家更没有什么接触。
观圣师太说完这话又抬眼细细端详妊婋片刻,话锋一转:“贫尼观施主眉眼间酷肖一位故人,不知与广元公主府旧日翊卫妊疆可有亲缘?”
妊婋愣了一下,随即承认道:“那是我母亲。”
“难怪,难怪。”观圣师太颇为感慨,说妊疆少年时在京中拜老太后的亲卫为师,于武学上气韵天成,身手矫健能使多般兵器,后来在广元公主府做翊卫时,常奉命来到铁女寺,一则送府上护卫来此学武,二则也从这里为广元公主挑选沙弥尼进京做贴身护卫。
二三十年前妊疆常到寺中与众尼切磋武艺,又在蜀中就近联络了几处铁矿工坊,为铁女寺提供各式新造兵器。
这时拿钺进屋的监院也说起她当年与妊疆比武的往事,妊婋见那监院看起来约有五旬,想来与自己的母亲年纪相仿。
不多时,观圣师太又提起有一年妊疆来蜀中时,正赶上滇南羁縻州内乱,她受广元公主之命,从蜀中前往滇南协助平乱,并在当地走访了几处部族,促成了羁縻州南北各部以中部洱州为界休战,保全了北边部族免受朝廷插手干预整治。
“妊将军从前在外办差时,曾经用过一个代号——朱雀。”
妊婋听观圣师太说到这里,看向眼前坤乾钺的钺刃下方那一枚朱雀纹徽记:“所以这柄坤乾钺是……”
观圣师太点点头:“这柄坤乾钺,昨日送到这里时我就认出来了,正是你母亲当年从滇南带回来的,是当地人为表答谢,特别为她打造的。”
第135章旧游云梦
原来铁女寺的地下私兵场,初建年代比妊婋以为的还要更加久远一些。
在禅房内谈完话后,妊婋告辞了观圣师太,与监院一同来到铁女寺后殿的地下入口。
从一处密道进入后转过三道弯,眼前便是一座空旷岩洞,岩壁上每隔五步远燃着一盏油灯,千江阔和昙烛等人正在她们前方不远处说话,声音如同涟漪般在岩洞内层层回荡。
见妊婋和监院过来,千江阔和昙烛等人站在原地等了她们片刻,大家碰面后又一起往深处走去。
妊婋看着这片宽广的地下私兵场,听监院和昙烛介绍说这里原是一处天然形成的岩洞群,除了宽阔的地下广场外,还有十余间洞室以及一条地下河和一个地下湖,岩洞中道路繁多,最远的能向外通往后山,而广元公主陵则修在前山。
广元公主得到这处封地后不久就看中了这片地方,早早划为公主府用地,并在她回到封地后以修建墓地的名义在后山的岩洞内建起了一座私兵场。
广元公主薨逝后,伏兆上奏请旨继续修建陵墓,与铁女寺众尼花了不少心思跟朝廷派来监修陵墓的人斡旋,保全了这处地下岩洞未被外人发现。
这处地下岩洞从前被铁女寺用来供众尼静修和存放米粮,战乱时则用于安置流民,在和平年月被历代住持视为寺中机密,寺中众尼修撰的佛经也都保存在这里。
后来京畿地区最大的佛家圣地白马寺听闻有武禅比丘尼寺称现世佛经中贬损女身的内容,实为历代各流派男僧扩充的伪经,因此决定对佛经加以重修,白马寺住持得知此事后,勾结朝中官员上奏要求禁止比丘尼修武禅,并彻查篡改佛经一事。
圣旨下发后,为了避免官府派人上山搜检,铁女寺住持托人辗转联络上了遥领蜀中的广元公主请求庇护,并在公主府来人送侍卫学武并择选良才时,透露了地下岩洞的机密,当年那来人正是广元公主府的翊卫妊疆。
“所以最早提出在这里建私兵场的也是这位妊将军?”千江阔看着下方宽阔平整的场地,摸着下巴问道。
她们几人站在岩洞半腰间的边缘石道上,方才走来的路上每隔五十步有一处石阶,走下去就是练兵场,此刻空无一人,但场边的架子上依旧摆满了各式兵器,驻守蜀中的铁女寺军平日里赶上下雨天还会来这里操练,只是今天正好旬休所以才空着。
“可以这么说。”那监院答道,“当初妊将军来这里看过后,向住持提议将岩洞内修整一番,供寺中人和公主府护卫在此练武,住持其实也一直有意要将地下修建起来,只是碍于动静太大又要引工匠入内,恐怕岩洞被官府察觉加以管控,才迟迟没有行动,后来还是妊将军牵头借建造益州公主府为由,招募女子工匠到寺中轮流借宿,才把这里修整出来,为后日建私兵军队开创了一片场地,只可惜妊将军没能看到我们铁女寺军将士在这里集结的一幕,为了纪念她,我们将一支精锐队伍命名为朱雀军。”
妊婋听到这里又想起了坤乾钺上那枚朱雀徽记,关于妊疆去世的原因,她方才也问了观圣师太,但观圣师太和监院皆摇了摇头,说妊疆从滇南回来后,京中事务变得愈发繁重,此后她只又亲自来过蜀中两回,其余时间都是派部下来的,又过几年圣驾东巡遭难,新帝登基,广元公主府上下日渐忙碌,妊疆也再没来过蜀中,还是后来广元公主离京回封地时,铁女寺众人才得知妊疆已离世。
广元公主回到封地后,曾到铁女寺为妊疆点了一盏长明灯,也未向寺中众人提起她去世的内情,只是不时来寺中对灯久坐,长叹不已。
这时监院和昙烛又带她们走下岩壁边的石道,往岩洞深处几间洞室去参观,路上经过一条通道时见上方岩顶开了条天然细缝,在洞内石壁上投下一线天光,外面似乎已经放晴了,但仍然能听到隐隐约约的水声,仔细分辨方知那声音是从前方的地下河传来的。
她们踏着那线天光往水声传来的方向走去,见到了几间大小不一的洞室,内中整齐摆放着蒲团和香炉茶炉,洞室内外格局通透,冬暖夏凉,确实是静修参禅的好所在。
从几间洞室外走过便能瞧见地下河,这季节水流平缓,蜿蜒长河静谧而深邃,好似一条蛟龙正在洞中酣眠,鳞片般的波纹正随呼吸上下浮动。
她们沿河走了一小段路,从另一处石阶离开了这片地下岩洞群,来到铁女寺西侧的藏经阁外。
千江阔虽是道士,但她这些年走南闯北也算个杂家,对佛教亦有颇多了解,这日见到铁女寺的藏经阁,想起她们方才所说的重修佛经一事,遂来了兴致,问是否能到藏经阁中一览。
因住持吩咐过请监院和昙烛尽心招待她们,自从蜀中脱离朝廷后,寺中的这些事也早已算不上机密了,于是昙烛请这边看守的沙弥尼去取钥匙来,邀千江阔登览藏经阁。
妊婋则跟随监院去了旁边的佛殿,看到了广元公主二十年前为妊疆点的那盏长明灯,此刻还在殿中静静地燃着。
她在长明灯上方的牌位前站了半晌,看着那上面的名字,只觉得母亲距离她既近又远。
监院见此情形并没说什么,只是从旁边取了一壶灯油,妊婋接过来往长明灯内添了一些,又在灯前默然站了片刻,才转头向监院问起她与妊疆当年相识的往事。
“她的身手非常好,一招一式干脆利落,是位十分可敬的对手。”监院觑起眼睛,谈到自己与妊疆初相识时切磋武艺时的景象,初来蜀中那年的妊疆和此时的妊婋一般年纪,都是二十三岁,那时候妊疆带了一柄长戟,在这边大殿外传达完广元公主下发的谕令后,与几位比丘尼较量了一番,大家也算是不打不相识。
妊婋听她说完母亲当日的风采,想起观圣师太早上那句“贫尼观施主眉眼间酷肖一位故人”,又问道:“我长得跟她很像吗?”
那监院转过头来端详她片刻,缓缓说道:“眉眼的确相似,但风仪却是大有不同,你母亲是个爽朗的人,直率而豪迈,周身不乏生于皇城宫官之家的显贵气度,而施主你外谐内深,似她英武精悍之余又更多些市井黠慧,请恕贫尼直言,看得出你的年少经历比你母亲要坎坷许多,想来这也有她早逝之故,思之可叹哉。”
这次出函谷关向西出使以来,妊婋从未向伏兆这边的人谈及自己年少时的经历,先前晚间在武德殿内与伏兆和隽羽所谈的也都是幽燕军建成以后的事,此时她听了这监院的一番评说,只是微微点头:“法师慧眼如炬。”
那监院见状又向她讲了一通佛家因果缘法,可她却丝毫没听进去,只是默默瞧着那盏长明灯出了半日神。
直到寺内午时钟声响起,那监院才止住话头,请妊婋往外走来,恰见千江阔与昙烛也才从藏经阁中出来,正边走边聊地往这边来会她们。
这天午后天边探出晴日,她们又往铁女寺后面的佛塔上登高眺望了一回益东郡的景致,傍晚用过斋饭后,妊婋和千江阔回到禅院休息,二人也没再在堂屋中闲谈,千江阔借来了两本新修佛经,津津有味地在灯下翻看,妊婋则早早回房洗漱卧下。
这一夜辗转于睡梦中,妊婋恍惚回到了三十年前,在铁女寺大殿外围观妊疆与寺中众尼切磋武艺,她在边上拍手叫好,引得妊疆回头笑问:“这乞儿是哪里来的?怪可怜见的。”
她听了这话猛然惊醒,望着禅房窗外的月光怔了许久,才又翻身昏昏睡去。
第二日妊婋晨起时发现月经至,千江阔见她似乎也没大睡好,替她到斋堂要了些补气血的药膳粥饭来,只说多留住两日歇歇再走。
直到三日后,妊婋见窗外秋意渐浓,想到还需早些到长安把西南所谈诸事落实下来,也不便在此久留,遂和千江阔于白露这日告辞了观圣师太和寺中众尼,仍同昙烛一起向北,往长安而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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