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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第1页）

我愣住了，举着筷子，半晌没有动弹。

从前在我和母亲的院落，饭菜也常常是凉的。我天真地以为，是路太远，是宫人怠慢我们，一点点可怜的热气，在漫长而寒冷的宫道传递中，无可挽回地散尽了。我曾暗暗发誓，若有朝一日得了势，必要让捧高踩低的奴才，也尝尝冷饭冷菜的滋味。

如今，我坐在了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的宫里。菜肴从御膳房到皇后的餐桌，一路被严密看守，路程缩短何止数倍，在出锅后的最短时间内便被送来。可它，依旧是凉的。

一位在被脂粉覆盖满脸的太监，他垂着眼，向我解释：“殿下，规矩如此。所有入口之物，需得经过三道查验。先由膳房内监试毒，再由传递途中的值守内监复验，送至殿外，还需由娘娘身边的首领太监最终尝过。每一道程序，都需静候片刻，观察无恙。待银针、内侍都试过无误，方能呈到主子面前。”

他顿了顿，补充：“便是陛下用膳，也是如此规程。”

我听着，凉掉的鹿肉堵在我的胸口。原来，这宫里的凉意，竟分两种。一种，源于被遗忘的冷落，是无人问津的凄惶；另一种，源于被紧密看守的恐惧，是众星捧月下的提防。我吃着这天下最精致的冷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或许从来就没有真正的温暖。

父皇会来这里，会温和地询问母后的身体，会考校弟弟的功课。

是的，我有弟弟，我的弟弟，是母后的亲生儿子，萧珏。

他那么小，不过五六岁的年纪，粉雕玉琢，像年画上抱着鲤鱼的福娃娃，任谁看了都要心生欢喜。可他已经被沉重的课业压得喘不过气。我的太傅教导的是四书五经、圣人之言，旨在明理修身。而他的太傅，是父皇亲自指定的当代大儒，单独为他授课，讲授的是帝王心术、为君之道、驭臣之策，是权衡与制衡。

我见过他练字，不是描红，而是直接临摹父皇的笔迹。小小的手握着沉重的紫毫笔，手腕悬空，一笔一划，力求形神兼备。教习嬷嬷在一旁盯着，姿势稍有不对，戒尺便会轻轻落下。他走路，必须步履沉稳，不能奔跑跳跃；他笑，不能露齿，不能出声，必须含蓄温雅。他像一个被精心雕琢的玉器，所有的棱角和天性，都被一点点磨去，去适应未来储君的宝座。

他偶尔会摆脱随侍的宫人，飞快地跑来寻我。仰着精致却缺乏血色的脸，眼里是全然的信赖与孺慕，脆生生地叫我“三哥哥”。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像个真正的孩子。我会放下手中的书，陪他玩一会儿不需要动用脑筋的游戏，比如用手影在墙上变出兔子和小狗，或是用草茎编个小蚱蜢。在他被太傅训斥、眼眶红红的时候，我会偷偷塞给他一块用糯米纸包着的松子糖，看他小心翼翼地含在嘴里，然后眯起眼睛，露出一个属于孩童的笑容。

我和他，终究是不一样的。我的课业是为了成为一个不至于让皇室蒙羞的、合格的王爷，而他的课业，是为了在未来，承载一个庞大帝国的重量。我看着他，有时会感到一种复杂的怜悯。

我说不清是艳羡他还是心疼他。

我曾和弟弟一同去给母后请安，殿外的宫女内侍见是我们，未曾高声通传，我们便像往常一样，径直走入幽暗的内殿。空气中弥漫着安神香清冷的气息，混合着冰山融化带来的丝丝凉意。

绕过紫檀木雕花四季如意屏风，看到的却不是母后平日里正襟危坐的端庄模样。她斜倚在窗边的贵妃榻上，身上只穿着一件轻薄的软绸寝衣，华美的宫装裙裾委地。一个面容清秀太监，跪在榻前的波斯地毯上，手法娴熟地为她揉捏着小腿。

那动作，那姿态，绝非普通内侍伺候主子的恭敬与疏离。他的指尖在小腿的经络上游走，时而按压，时而轻揉。母后闭着眼，一头青丝松散地披在脑后，平日里总是紧抿的唇角，此刻微微松弛，眉宇间是平日里我从未见过的被伺候得极为惬意的神情。

太监微微抬眸看向母后的眼神，也绝非奴才对主子的敬畏，里面掺杂着一些我那时无法完全理解，但本能觉得不安的东西，是超越尊卑的亲昵，甚至是隐秘的占有。

弟弟年纪小，看不懂这其中的微妙，只觉得好奇，张开口似乎想唤母后。我心脏猛地一缩，本能地伸手捂住他的眼睛。

“弟弟，”我的声音异常平静，连我自己都惊讶于在这种时刻，竟能伪装出如此镇定的语调，“母后受伤了，脚踝有些不舒服，下人们在给母后上药呢。我们莫要打扰，晚些再来。”

萧珏很乖，虽然疑惑，但还是顺从地嗯一声。我紧紧拉着他的手，牵着他，迅速地退了出来。走出内殿，走到阳光刺眼的廊下，我才发现自己的后背，不知何时已被冷汗浸湿。

那一刻，我或许并不能完全理解这复杂的男女之事，或者说，我理解不了在深不见底的宫闱之中，权力、欲望、寂寞与人性，是如何以光怪陆离的方式交织、缠绕、变形。但我混沌地觉得，母后那副情态，或许是要比我在寂寥冷清的小院里，终其一生都在等待的母亲，要好上那么一点点的。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让我感到一种尖锐的罪恶。

我怎么可以这样想？

那是我的生身母亲，她用生命最后的力量为我谋划了前程！

可与此同时，这罪恶感的缝隙，又渗出一丝微弱的慰藉。

如果这座皇宫里的女人，最终都要以某种方式被摧折，那么，用一种自己能掌控的方式，是否比在无望的等待中被彻底磨灭掉所有生气，要更划算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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