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校的指尖在“日净入内库三万七千五百两”的数字上点了点,目光转向摊开的账册。那上面记录着帝国庞大的日常开支脉络,每一项都重若千钧。
“覆盖能力如何?”他的声音不高,却让暖阁内的空气更加凝滞。
王安显然早有准备,立刻回禀:“回万岁爷,照户部估算,全国日常开支,含各省田赋解运耗羡、九边及京营军饷、百官俸禄、宫用及宗室禄米等项,月需约三百万两白银。聚宝盆月入一百一十二万五千两,仅能覆盖……约三成七分五厘。”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也更清晰:“奴婢与户部李尚书反复核计,海商晋商此银只能作为‘奇兵’使用,重点在于保障最急迫、最不容有失之处。辽东一地,月需粮饷、军械、抚恤、筑城等项,约八十万两。内库银可优先、足额保障此数。剩余约三十二万五千两,可视情形补贴京营新军操练、河工、或突发灾情赈济之用。然……”王安抬眼看了看皇帝的脸色,“其余超百万两的巨大缺口,仍需依赖太仓银库的常规税收国库本年至今约二百万两填补,甚至可能……仍显不足。”
朱由校沉默着,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案沿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轻响。暖阁内只有炭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这有节奏的轻叩。他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账册上的数字,看到了帝国财政这台庞大机器艰难运转的每一个齿轮。
良久,那敲击声停了下来。
“够了。”朱由校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千钧之力,“辽东不缺,便是根基未摇。聚宝盆所出之银,只作‘奇兵’,用于填补最要害的窟窿,解燃眉之急。它是一剂猛药,却非续命之粮。国之根本,仍在太仓,仍在田赋盐课。”他拿起那份“聚宝盆日入细目”,指尖拂过“晋商转兑”、“海商采办”等字样,语气斩钉截铁,“此物,不可恃为根本!内库收支,一切按‘常规’名目走账,账实务必相符。王安,你亲自盯着,一丝一毫,都不可泄露其源。”
“奴婢明白!定当小心谨慎,万无一失!”王安深深躬身,将那份记录着帝国最大秘密的清单,慎重地收拢入袖。暖阁内,只剩下算盘珠子和炭火交织的微响,以及皇帝深邃目光中那份对“奇兵”清醒的认知与对“根本”的沉重守护。
夜色深沉,亥时的更鼓声遥遥传来,三响之后,宫苑深处更显寂静。西六宫一处偏僻的院落,与金碧辉煌的主殿相比,显得格外简朴清冷。小小的院子里种着几株寻常花草,在月色下只余模糊的轮廓。屋内,陈设更是简单,一桌一榻,一柜一架。唯一的妆台上,放着一面模糊的铜镜。墙角立着的半架旧书,书脊磨损,显是时常翻动。临窗的小案上,摊着一方未绣完的素帕,上面几茎兰草刚刚勾勒出轮廓,针线篓里散落着青绿丝线。一盏豆大的烛火在案头摇曳,勉强驱散一隅黑暗,却更衬得屋内空旷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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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身着浅碧色宫装、位份仅是“美人”的年轻女子垂首立在门边,双手紧张地交握在身前。她身量不高,面容清秀,眉宇间带着一丝书卷气,却也掩不住初入深宫的局促与不安。她是三月里那五十名一同被选入宫的秀女之一,家世平平,父亲不过是保定府一个屡试不第的老秀才。去岁家乡大旱,颗粒无收,父亲无力缴纳赋税,又恐她在家挨饿,无奈之下才允她参选。未曾想竟真的被选中,从此锁在这深宫高墙之内。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和内侍低低的通报。女子身体一颤,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衣领里。
朱由校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挥手屏退了随侍的太监宫女。屋内只剩下他与这位连名字都未必记得清楚的低位份宫嫔,以及那盏跳动的烛火。他并未走向主位,而是随意地在那张旧书桌旁的椅子上坐下,目光扫过那半架书和未绣完的帕子,最后落在女子低垂的眼睫上。
“不必拘礼,坐吧。”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平和,少了朝堂上的威严。
女子怯生生地谢恩,在离他几步远的绣墩上侧身坐了,依旧不敢抬头。
“你是保定人?”朱由校随意问道,指尖无意识地拂过桌面上书籍粗糙的封皮。
“回…回陛下,妾身祖籍保定府清苑县。”女子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浓重的乡音。
“清苑……”朱由校似乎在记忆中搜寻这个名字,“今春雨水如何?可解了去岁旱情?”
提到家乡,女子似乎没那么紧张了,但语气依旧带着忧虑:“回陛下,开春后下过几场小雨,地皮刚湿透,远不够用。家父…家父上月托人捎信,说田里麦苗长得蔫蔫的,河沟都快见底了。村里老人都在发愁,怕今年又……”她忽然意识到失言,猛地顿住,脸色发白。
朱由校并未动怒,只是沉默了片刻。白日里户部关于流民和保定旱情的奏报,此刻与眼前女子怯生生的乡音重叠在一起,变得无比具体。
“你父亲是读书人?”他换了个话题。
“是…家父是个老童生,考了半辈子,也没能中个秀才。家里有几亩薄田,勉强糊口。去岁…去岁实在难熬。”女子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随即又强自忍住。
“读书明理,总是好的。”朱由校的目光落在那方绣着兰草的帕子上,“在宫里还习惯么?”
“谢陛下关怀,妾身…还好。只是…只是有时会想家。”她鼓起勇气,飞快地抬眼看了皇帝一眼,又迅速低下,“前些日子听…听宫里嬷嬷闲话,说陛下推广一种叫‘番薯’的粮食,能耐旱?若…若真能种活,保定的乡亲们…或许就有救了?家父信里也提过,说若真有此神物,旱年也能有口吃的……”她的声音越说越低,带着卑微的期盼和小心翼翼的试探。
烛火跳动了一下,在朱由校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望着眼前这个因灾荒被送入深宫、心中却仍记挂着家乡旱情和“番薯”的女子,白日里朝堂上关于流民屯垦、拨发番薯种的种种决策,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极其微末却又无比真实的注脚。
“嗯,此物耐旱,已在试种。”他没有解释太多,只是平淡地应了一句。夜谈并未涉及任何朝政机密,只是寻常的几句问询,关于家乡,关于旱情,关于一种可能救命的粮食。女子轻声细语的应答,带着乡野的质朴和深宫的惶恐,在这远离庙堂的偏院陋室里,竟奇异地冲淡了几分帝王身上的孤寒。
烛火静静地燃烧着,将两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在简朴的墙壁上。不知过了多久,灯花轻轻爆了一下,烛火摇曳,渐渐微弱下去。
次日醒来,女子独自站在重新变得空旷清冷的屋内,望着案头那盏即将燃尽的烛火,又看了看角落里父亲捎来的旧书和未完成的绣活,轻轻叹了口气。窗外月色如水,更鼓声似乎又隐约传来,提醒着这座庞大宫苑的森严秩序。她只是一个最微末的“美人”,像一粒尘埃落入深潭,激不起半点涟漪。然而那关乎万民生死的“番薯”二字,却从她口中说出,落入了这帝国最高主宰的耳中。这深宫之夜,这卑微生命里一闪而过的微光,与辽西荒原上即将播下的薯种,与保定干涸田地里农人的期盼,在帝国无形而沉重的血脉里,竟也生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弱的联系。
烛火终于熄灭,只余一缕青烟。三月二十四日的长夜,在宫苑深处,归于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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