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粮才好。”他最终开口,声音不高,却像石头一样砸在地上,“去年秋上,他们骑着马,举着刀,冲进咱们的屯子,抢走了窖里最后一点过冬的番薯,连种粮都没给留。多少乡亲……就活活冻死、饿死在那年冬天。”老汉的声音微微发颤,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那刻骨的寒意和仇恨都压回心底,“今年!今年该轮到他们尝尝这滋味了!饿死那帮子天杀的畜生!”
他顿了顿,目光从城头收回,落在脚下这片刚刚栽下番薯苗的土地上,眼神渐渐变得柔和而坚定,仿佛在看着沉睡中的婴孩。“可咱自己个儿,”他扬了扬手里的半块麦饼,“得把地种好。甭管老天爷给不给脸,甭管建奴闹不闹腾。李娘娘她爹在世时常念叨,‘地不哄人,种啥长啥’。朝廷……朝廷这回把苗种给咱们运来了,”他指了指旁边那一小堆还带着潮气的番薯种藤,“这就是指望!咱们就得豁出命去侍弄,长出实实在在的粮食来!这样,才对得起朝廷,对得起那些还在皮岛冰天雪地里守着、替咱们挡着建奴刀子的兵爷!”
不远处,另一群辽民正喊着号子,合力将一根粗大的原木抬起来,架到一座刚垒起土墙的草屋上。那充当房梁的原木还带着树皮,显然是从附近山上新伐下来的。当梁木终于稳稳落位,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颤巍巍地拿出一卷红绸,郑重地、仔细地系在了房梁的正中央。红绸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格外耀眼,上面两个浓墨饱蘸、筋骨铮铮的大字——“守土”。
“是宫里李娘娘托人,从京城星夜送来的!”系红绸的老者声音哽咽,带着无比的虔诚,“说是……说是万岁爷亲笔御题!”
风拂过新翻的土地,吹动着“守土”的红绸,也拂过赵老汉和他身边辽民们沉默而坚毅的脸庞。那抹鲜艳的红,在这片饱受蹂躏的土地上,显得如此沉重,又如此灼热。
酉时的暮色,如同打翻的砚台,将紫禁城层层叠叠的金瓦红墙缓缓浸透。乾清宫的窗棂上,最后一线天光也被吞噬。殿内,巨大的蟠龙烛台上,手臂粗的蜡烛跳跃着明亮而稳定的光焰,将御案照得亮如白昼。
朱由校坐在宽大的龙椅上,明黄色的常服衬得他年轻的脸上少了几分往日的跳脱,多了几分沉凝。他修长的手指捻着一份墨迹簇新的密奏,纸张翻动时发出轻微的窸窣声。烛光落在他微微扬起的唇角,勾勒出一丝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弧度。
“晋商八大家……范永斗、王登库、靳良玉……哼,倒是乖觉。”他放下奏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他抬眼看向侍立在一旁、如同影子般沉默而恭谨的大太监王安,“知道什么钱烫手,什么钱该赚,什么钱……碰不得。总算没白费朕的敲打。”
王安微微躬身,脸上波澜不惊,双手却已捧上另一份用火漆密封的奏报:“万岁爷,皮岛毛总兵遣快马送来的急报。”他顿了顿,声音平稳地补充道,“禀万岁,奏报上说,皮岛及沿岸安置辽民,新垦荒地已栽种番薯两千余株。另……另附有一事,言及岛上辽民,因李成妃娘娘乡梓之故,多有认乡亲者,感念天恩浩荡,言说……‘有陛下在,就敢扎根’。”
朱由校接过那份带着海上咸湿气息的奏报,并未立刻打开。王安那句“有陛下在,就敢扎根”清晰地落入耳中。他摩挲着奏报封皮粗糙的纹理,眼前却倏然闪过册封李成妃那日的场景。那个来自辽东、眉宇间带着坚韧之气的女子,穿着厚重的礼服,跪在冰冷的金砖上,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地叩在他心上:“……守住了,才有盼头。”
一股莫名的冲动涌起。
“王安,”朱由校忽然站起身,将两份奏报随手放在御案上,“去永寿宫。朕要见李成妃。”
亥时的永寿宫,灯火通明却透着一种家常的暖意,与外间深宫夜寒形成鲜明对比。空气里浮动着淡淡的草木清气。李成妃只着一件半旧的藕荷色宫装,袖口磨出的细密毛边处,能清晰地看到一行行细密匀称的针脚,如同辽东大地上一道道精心梳理的田埂。她正专注地给窗边小几上一盆植物浇水。那花盆里,一株枝桠虬结、表皮枯槁的植物,却在几处枝头倔强地顶出了几点鹅黄嫩绿的新芽——那是她从辽东千辛万苦带来,名曰“忍冬”的乡野之花。
“皇上驾到——”宫门外传来内侍的通传。
李成妃手一颤,水瓢里的水洒了几滴在窗台上。她忙放下水瓢,迅速整了整衣襟,敛衽屈膝,深深拜下:“臣妾恭迎陛下。”动作间,袖口的补痕在明亮的烛火下愈发清晰。
朱由校大步走进来,目光在那盆忍冬的新绿上停留了一瞬,才落到李成妃身上。“免礼。”他径直走到临窗的榻上坐下,目光扫过她低垂的眉眼,“朕刚看了奏报,辽阳城西屯堡,还有皮岛那边,百姓都在抢种番薯。”他接过李成妃亲手奉上的一盏茶,茶汤颜色深浓,带着辽东老茶特有的粗粝香气。“他们……怕不怕?”朱由校啜了一口茶,抬眼,目光锐利地看向她,“怕不怕建奴缓过气来,再去劫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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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成妃奉茶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缓缓直起身,站在榻边不远处,烛光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她沉默了片刻,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怕。臣妾岂能不知?臣妾的兄长……便是去年秋末,为守屯堡,力战而死。”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仿佛还能触摸到那噩耗传来的冰冷,“屯堡里的百姓,见过建奴的刀,闻过建奴马队卷起的血腥尘土。夜里听到风吹草动,都会惊醒,心口发颤。”
她停顿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抬起头时,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眸里,却骤然亮起两簇灼灼的光,如同寒夜里的星子,直直迎向朱由校的目光:“但他们更怕的……是朝廷不管!是朝廷忘了他们!”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
“之前坚壁清野,秦将军带着白杆兵在城头喊话,‘人进了城,朝廷就管饭!’后来,冒着建奴的箭雨,粮车真的来了!虽不多,却是活命的指望!现在,愿意去皮岛的人,上船时都分到了番薯种藤!朝廷的话,落了地,成了真!”李成妃的胸膛微微起伏,语速加快,带着一种急切的确信,“百姓心里都有一杆秤!最实在的秤!朝廷给一分实实在在的依靠,他们就敢豁出命去,守一分自己的土地!这秤砣,就是人心!”
“那他们要的,”朱由校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紧紧锁住她,“仅仅是朝廷给的粮食?”
“不全是。”李成妃没有丝毫犹豫,她微微侧身,抬手指向窗台上那盆在烛火映照下更显生机的忍冬,“陛下请看这花。它叫忍冬,辽东遍地都是,生在石缝里,长在崖壁上。它活下来,靠的不是水多肥足,是它的根,能扎下去!哪怕石头缝里,也能死死抓住那一点点土!”她的声音变得无比恳切,带着家乡泥土的气息,“辽民要的,和这忍冬一样。他们要朝廷给的,是能让他们‘扎住根’的地方!田,能安心地种,不怕被抢;房,能安稳地住,不怕被烧;亲人死了,有朝廷的抚恤,不是白白送命;活着的人,能看到明天的盼头,不是永无休止的恐惧和逃亡!”
她的声音微微哽咽,眼前仿佛又看到兄长浑身浴血却依旧挺立的身影,听到他最后那句嘶哑的呼喊:“守……守到……朝廷援军来……”
“他们信陛下能守住辽东,信朝廷能护住他们,”李成妃的声音重新变得坚定,带着穿透黑夜的力量,“才肯抛家舍业跟着搬去皮岛!才肯在屯堡那片刚被战火烧过的焦土上,一锄头一锄头地,栽下那救命的番薯苗!”
朱由校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忍冬那枯枝上倔强的新绿上。这蓬勃的生机,与山西巡抚密报上那句“赫图阿拉粮荒日甚”在他脑中轰然碰撞,激起一片冰冷的火花。
“建奴快没粮了。”朱由校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洞悉本质的了然,“他们抢不到东西,就喂不饱他们的马,养不活他们的兵,更……守不住他们抢来的人心。咱们给辽民的,”他抬眼,目光如炬,穿透烛火,仿佛看到了千里之外屯堡田埂上弯腰劳作的模糊身影,“不只是救命的粮。是比建奴的刀和马,更稳、更深、能让他们活下去、活得有指望的——‘根’!”
李成妃眼中瞬间涌起一层薄薄的水光,她深深屈膝,行了一个大礼:“陛下圣明烛照!臣妾家乡有句老话,‘地是刮金板,人是摇钱树’。只要人在,地在,根扎住了,辽东……总有光复重归的那一日!”
烛火无声地跳跃着,将两人凝重的身影投在墙壁上,随着光影摇曳不定。窗棂外,清冷的月光如同无声流淌的水银,悄然漫过永寿宫阶前冰冷的青砖,也无声地覆盖着千里之外辽阳屯堡里刚刚覆上薄土的新苗,覆盖着皮岛周遭在夜潮中起伏不定的渔船桅杆。
千里之外的风,呜咽着掠过辽东广袤而焦灼的土地。那风里,裹挟着赫图阿拉粮仓外镶黄旗与正蓝旗兵卒为争夺粮袋而发出的、充满绝望和兽性的怒骂;裹挟着抚顺关隘里,某个阴暗角落,晋商小贩蘸着唾沫、飞快拨动算盘珠子的清脆声响;也裹挟着辽阳屯堡新翻的黑土地上,某个老农一边栽苗,一边从胸腔深处哼出的、低沉而古老的插秧调……
这些声音,细碎、混乱、截然不同,却在这天启元年四月二十日的夜晚,被无形的命运之手粗暴地揉搓在一起,在历史的深谷中反复激荡、回响。它们交织,它们碰撞,最终织成了一张无形而坚韧的巨网。这张网,一边死死勒紧了后金因饥饿而疯狂抽搐的咽喉,勒住了它困兽犹斗的爪牙;另一边,却又温柔而坚定地,兜住了大明王朝在废墟之上,艰难萌发、向上挣扎的,一线生机。
永寿宫沉重的雕花木门,在宫人无声的动作下,轻轻合拢,隔绝了内外的光影。殿内,烛火的光芒似乎更加凝聚了,温柔地笼罩着窗台。那盆来自辽东石缝的忍冬,枯槁的枝桠上,那几点鹅黄嫩绿的新芽,在温暖的光晕里,仿佛被注入了生命,正以一种肉眼几乎无法察觉、却无比坚定的姿态,在寂静中微微地、充满韧性地晃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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