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身轻晃间,林昭然的指尖还停在刻版的“可”字上。
七日水程在脚底板磨出薄茧,岭南的风裹着咸湿的潮气钻进船篷,她望着舱外渐窄的水道——两岸青竹如褪色的墨线,一丛丛稀疏倒伏,偶见几处泥墙草屋,檐下连块“学童启蒙”的木牌都没有。
官设驿站的青旗早没了踪影,倒是每隔半里能瞅见一块新立的木碑,朱笔写着“禁讲令”三个大字,墨迹未干,正顺着碑身往下淌,像在淌血。
那红墨滴落时发出极细微的“嗒”声,混进水流拍岸的节奏里,仿佛大地也在低语。
“先生。”柳明漪不知何时凑过来,竹篾斗笠压得低低的,声音细得像游丝,“昨日夜泊时,我潜去前村问讯。这岭南道刺史赵元度的亲信把着驿站,连茶棚里的说书人都得背《礼经》才能开张。有个老夫子在晒谷场念了句‘有教无类’,当场被拿了,听说……”她顿了顿,指尖绞着腰间的蓝布帕子,帕角绣的并蒂莲被搓成了团,“听说被打断了右手。”她说完,手微微发抖,一股冷风从船缝钻入,吹得她颈后汗毛直立,像是刑杖已落在皮肉之上。
林昭然的指节在刻版上轻轻叩了两下,木纹震颤,传来微麻的触感。
船底触到暗礁的闷响里,她想起七日前河岸上那百盏灯笼——孙伯教孩子们裹的药丸,原是用烧过的旧书纸研的墨,灰扑扑的,可遇火就显了字。
那是孙伯早年跟西域商旅学的法子:用明矾水写字,纸看不出来,一点火星就能让字迹焦黑浮现。
如今想来,那火光跃起时,带着一丝硫磺与纸灰混合的呛味,像某种秘语在夜里苏醒。
此刻舱角还堆着半筐灯笼残片,灰烬里“明”字的焦痕像星星的骸骨。
她蹲下身,拾了片最完整的,放在掌心轻轻碾——指尖传来粗糙的颗粒感,夹杂着金线烧剩的细砂,温热尚存,仿佛余火仍在血脉中游走。
“阿昭?”柳明漪见她半天没应声,伸手碰了碰她的衣袖。
那指尖微凉,带着炭炉艾草燃烧后的微苦气息。
林昭然这才抬头,眼底有星子似的光:“去取砚台。”
砚台是程知微走前塞给她的,歙石材质,墨池里还留着他前日抄《劝学》时的残墨。
她把焦灰倒进砚台,混着残墨研开,深褐的墨汁里浮着几点金砂——是灯笼绢布上的金线,烧剩的。
研磨时,石臼发出低沉的沙沙声,像春蚕食叶,又像远风穿林。
船窗透进的日光落下来,墨汁泛着暗金,像被揉碎的黎明。
“扶我到窗边。”她扶着柳明漪的胳膊起身,船舷的木缝里漏进风,掀起她的青衫下摆,露出里面裹着的素色中衣——女扮男装的布带系得松了,勒出一道红痕,隐隐作痛,像旧伤在提醒她未曾逃脱的身份。
柳明漪慌忙去按她的手:“先生,这窗是松木的,墨写上去……”
“写。”林昭然截断她的话,笔尖蘸饱了墨,在船窗上落下第一笔,“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墨汁渗进木纹里,深褐的字像从木头里长出来的,边缘微微晕染,如同血脉蔓延。
第二笔“在亲民”时,船忽然颠了一下,笔尖抖了抖,却恰好把“亲”字的竖钩写成了欲飞的雁尾。
那一瞬,墨滴坠落,砸在舱板上,绽开一朵小小的花,像一声无声的呐喊。
最后“在止于至善”六个字写完,整扇窗都被墨色浸透,日光穿过来,字影投在舱板上,像块会呼吸的碑。
“这墨里有孩子们的灯灰。”林昭然摸着窗上的字,指尖被木刺扎得生疼,“他们烧了灯笼,字却活在墨里。赵元度禁得了嘴,禁得了笔,禁不了……”她望着舱外掠过的“禁讲令”碑,笑了,“禁不了字在风里跑。”
船窗上的墨字尚未干透,日光穿过,投下一道流动的碑影。
千里之外,一道同样的墨痕,正躺在御史台的密报上。
沈砚之的手指停在“船窗题字”四字之间,仿佛触到了那尚未冷却的灰烬。
案头的龙脑香烧到第三柱,幕僚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絮:“赵刺史已命各驿严查,凡有讲学者杖二十,首犯流放——”
“退下。”沈砚之翻密报的手顿住,目光停在“船窗题字”那行小字上。
他记得三年前在国子监初见林昭然,那女子站在杏树下,捧着本《学记》,眼里亮得像要烧起来。
如今她被流放,反而成了块烧不化的炭,越压越烫。
“大人?”幕僚小心翼翼,“可要加派巡防营?”
沈砚之把密报折成方胜,扔进铜鹤炉。
火星子舔过“明明德”三个字,他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砚之,你要做的是把江河引到渠里,不是拿石头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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