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钧一发之际,远处天空炸开一丛金花,爆响如雷,四野耸动。
张月娘的眼睛亮了。
她吃力地探手入怀,摸出一根灰不溜秋的短棒,拨开盖子丢上半空,顷刻间炸出一团血色霞光。
乌孙副将意识到不对。
他的预感应验了,张月娘扯直喉咙,用这辈子最声嘶力竭的音量吼道:“看到那丛烟花了吗?我中原大军已经赶到,那就是他们的信号!”
“想要命的,现在就滚!再耽搁下去,你们的王子就是下场!”
乌孙副将不信邪,敦煌守军都被打散了,哪来的“中原大军”?
但很快,他听到尖锐的号角声,嘹亮如鹰唳,穿透了傍晚橘红的天幕。
那是大军冲锋的号角。
崔芜赶到了。
她从东门入城,正好撞见第一批仓皇逃出的百姓,听说了城中变故,立即派人驰援。
巧的是,她派出的这支轻骑正是当初跟她打下华亭的,最拿手的阵型就是鸳鸯阵。进了这地势复杂的窄巷,直如虎归山林、龙入汪洋,连遇两拨乌孙伏兵,都是落花流水切瓜砍菜,没两个回合就解决了。
与此同时,狄斐亲领精锐直奔西城,打了乌孙军一个措手不及。等驻扎城外的乌孙可汗察觉不对,领兵赶赴城下时,面对的不再是群龙无首的安西守军,而是磨刀霍霍的中原靖难军。
狄斐甚至没有紧闭城门坚守。他麾下精锐原以骑兵为主,刚扫平邓、唐二州,挟大捷之势,正是锐意逼人、所向披靡。他身披从党项人手中缴获的乌甲,亲领右兵冲入乌孙战阵,左冲右突大开大合,竟是视寻常刀剑如无物。
乌孙军被冲乱阵脚,又兼天色已晚,无心缠斗,很快鸣金收兵。
狄斐亦退入城中,一声令下,曾被乌孙以重车撞开的城门轰然闭合。
西域重镇,只被乌孙夺走一个昼夜,就重归中原军掌握。
此时,城中激战亦至尾声。入城的乌孙军兵力有限,又为窄巷所阻,没几个回合就颓然溃败。
可逃也不是好逃的,他们尝到几个时辰前城中百姓的绝望。不论逃到哪,靖难军都如影随形,盖因崔芜熟知城中地势,算准了他们的逃亡路线,事先结成一张无孔不入的“网”。
不出两个时辰,筋疲力尽的“猎物”被驱入陷阱,徐知源以逸待劳,来了个一网打尽。
随后是一整套经过千锤百炼的流程,搜剿余孽、收拢尸骸、安抚百姓,旁的还好,唯独一桩让底下军将拿不定主意。
只得将人送到敦煌府衙。
彼时,崔芜也刚入主府衙,未及喝上一口热水,先见到灰头土脸、衣衫染血的张月娘。
以及她身后院中,用担架抬进来,已经没了气息的阮轻漠。
“奴无能,有负殿下重托,”张月娘俯身跪地,大礼谢罪,“请殿下责罚。”
崔芜亲自将人扶起,拍了拍她肩头,目光却锁定担架。
张月娘不知她与阮轻漠的恩怨,低声回禀:“今日乌孙屠城,幸得此人相助,方能拖延时间,更诛杀乌孙王子……”
崔芜蓦地扭头:“你说什么?”
虽然天色已晚,但崔芜坚持,张月娘只能亲自带路,领她回到激战的窄巷。
彼时,堆叠的尸首已被搬走,地上血迹犹未干涸。一个人影被断木钉在砖墙上,曾经耀武扬威的面孔没了生气,只余惨淡死灰。
崔芜拿着火把上前,仔细辨认了那人面孔。
没错,是乌骨勒。
是当初饮宴之上骄纵跋扈,还曾嘲笑她不配列坐席间的乌孙王子。
崔芜揉了揉额角,说不清是快意是嘲讽。
乌骨勒眼高于顶,从来以虎狼自比,恐怕做梦也想不到,有一日会死在自己视如草芥牲畜的流民手里。
他从不读汉书,所以并不知晓,在汉家典籍中,有句名言叫“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杀人者,人恒杀之。
此世间不变之定理。
“他死在那个女人手里,”崔芜掐了把额心,“那女人应该不是一个人,她的同伴呢?”
她现在是中原王,一句话吩咐下去,亲兵将收拢尸骸的义庄并伤兵营翻了个遍,寻到奄奄一息的韦仲越,同样拿担架抬进敦煌府衙。
崔芜亲自验伤,当胸一刀截断心脉,血流没了大半。
即便搁在后世,这也是险之又险的重伤。
没救了。
崔芜眼神微沉,手指从他脉门处挪开。
谁知那只剩一口气的男人突然攥住她手腕,用力之大,几乎扯破衣袖。
他颤动着惨白的嘴唇:“她……她呢?”
他喉咙嘶哑,吐字亦是含混不清,崔芜却听懂了。
她用下巴示意,男人艰难地回过头,瞧见不远处的另一座担架,用白布覆盖的冰凉尸身。
他猛地一颤,方才还死力抓紧的手颓然松了。
“她以命换命,留下了乌孙王子,这笔买卖不算亏,”崔芜背手身后,“来日史书之上,当有她阮氏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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