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卿的子侄,你自家随意教导,不必说与朕听,”她扶着阿绰的手起身,“今日在崔卿府上瞧了好热闹的一出戏,倒是不枉此行。”
崔氏家主噤若寒蝉,不敢开口。
经过那女子身边时,崔芜脚步顿住,微微偏头。
“朕赐你黄金百两,你自己的孩子,自己抱回去养吧,”她叹息道,“你是个有心性、有傲气的,孩子跟着你,比跟着旁人强多了。”
女子亦知崔十六薄情,不曾反驳,深深拜倒。
*
女帝离宫的消息瞒不过秦萧,他猜到崔氏的盘算,却不便置喙,穷极无聊,索性一个人窝在西暖阁,一碗药汤下去,不多会儿就睡着了。
只是这一觉睡得并不安宁,脑中乱梦一团,时而是幼年习武,嫡兄把着他的手教导开弓。时而是生母端着一盘点心温柔唤他,待他近前便蹲下身,用帕子为他擦拭汗水淋漓的额头。
然而转瞬,这些美好宁静的画面被打碎,嫡兄成了高高在上的家主,用冰冷又忌惮的目光打量他。生母病得只剩一把骨头,躺在破败的被褥中,抓着他的手腕诅咒秦氏满门。
再一晃神,生者化为白骨,白骨又凋作尘土。他站在冰冷恢弘的大殿上,目光循着丹陛向上,看到冕冠衮服、端然生姿的崔芜。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那眼神既熟悉,又陌生。他在她身上看到嫡兄的影子,昔日情谊灰飞烟灭,他与她,唯余不可逾越的“君臣”二字。
无处不在的长幔落下,锋锐箭矢密集如林。万箭齐发的一瞬,秦萧猝然睁眼,额发和睫毛被汗水打透,湿漉漉地贴着鬓颊。
如果这时,有人站在床边就会发现,有一瞬间,秦萧的瞳孔完全涣散开,这种现象一般出现在濒死者身上。
但紧接着,一个柔软温暖的毛球窜上床,用热乎乎湿漉漉的小鼻子拱着秦萧的手。
秦萧打了个寒噤,涣散的瞳孔骤然凝聚。
他偏过头,只见扒开被角的正是那头取名“棉花糖”的狸奴。两三年的光景,它骨架没见大,皮肉却丰满了不少,四脚朝天仿佛一张摊开的氍毹,灰白相间的毛发中睁开一双碧蓝妩媚的杏核眼。
“喵呜!”
秦萧莫名觉得,这猫儿的眼神好生熟悉,忍不住抚了抚它毛茸茸的额头。狸奴被他揉得舒服,换了个姿势顶他,那意思估摸着是“继续,还要”。
秦萧失笑,干脆将缩成一个团的猫儿拢进怀里。
谁知不请自来的不止一头狸奴,低垂的串珠碰撞出声响,脚步裹挟着殿外寒风涌入。冰凉的掌心抚上秦萧额头,毫不见外地汲取暖意。
秦萧愣住了,几乎以为自己还没睡醒:“陛下……怎么回来了?”
崔芜莫名其妙:“今夜除夕,我不在家陪着兄长,要去哪里?”
秦萧:“……”
他被“家”这个字眼莫名戳中了心窝,一不留神,竟将真心话吐露出来:“臣还以为,陛下打算在崔家过年。”
崔芜一脸“日了狗了”的嫌弃:“兄长,你再提‘崔家’一回,信不信我把那崔氏老儿提溜过来,抽成陀螺给你助兴?”
饶是秦萧几次三番用梦境提醒自己,不可失了分寸、错了规矩,那天赋异禀的大魏女帝却总有办法让他破功。
他不着痕迹地偏过头,肩膀微微颤抖,被她逗乐了。
时隔数年,崔芜好容易与秦萧一同守岁,自然倍加珍惜。
西次间支起暖炉,铜锅里滚着金黄绵密的鸡汤。切成薄片的新鲜牛羊肉摆了满桌,哪怕不加任何佐料,只以鸡汤烫熟便足够美味。
秦萧胃口不好,牛羊肉是为崔芜准备的。她下筷如捣蒜,不过片刻,整整两盘子肉都进了她的五脏庙。
她吃得太香,秦萧看在眼里,居然勾动馋虫。当一盘新鲜鹅肠端上时,他实在没忍住,眼巴巴地看向崔芜。
崔芜觉得好玩,挑了根最长的捞给他:“兄长肠胃还没恢复,本不该用油腻荤腥……不过今晚过年,就破一回例了。”
秦萧津津有味地嚼着鹅肠,吃完意犹未尽,还想捞肉,被崔芜打开筷子。
逐月端上托盘,这才是为秦萧准备的晚食,熬煮糯软的粳米粥,以鸡汤打底,简单却足够鲜美。
灌了大半个月的药汤,秦萧是真馋了,将碗底刮得干干净净。
窗外传来“噼啪”声,五色火花流星似地炸开,是阿绰点燃了丁钰新研发的爆竹。
崔芜裹着一尘不染的雪白狐裘,眉心一点花钿艳色灼灼。
“兄长,新岁安康。”
酒杯映出女帝清丽无双的眉眼,宫女自酿的甜米酒,与糖水不差什么,却让秦萧有了微醺的错觉。
他举杯相对,温和含笑:“同贺陛下新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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