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簇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串陌生的珠子在僧人的手中捻动、浸水,再被黄布轻轻擦拭干净。这个过程带着一种奇异的仪式感,和他过往混乱、充满暴力和背叛的世界截然不同。他脸上那种惯有的桀骜和防备,在这庄严肃穆的氛围和奶奶殷切的注视下,一点点被剥落,只剩下一种近乎茫然的、属于少年人的纯然。他下意识地抬起左手腕,那里空空如也,只有一道浅淡的、几乎看不清的旧疤痕蜿蜒在腕骨处。
净珠完毕,知客僧双手捧着佛珠,递还给奶奶。奶奶接过,转身面对黎簇,脸上是前所未有的郑重:“小黎,来,奶奶给你戴上。”
梨簇的身体明显绷紧了,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迟疑地伸出左手。奶奶动作轻柔而仔细,将那串深褐色的星月菩提一圈、两圈…稳稳地绕在他清瘦的手腕上。菩提子微凉光滑的触感贴上皮肤,带着净水的气息和淡淡的檀香。珠子大小正好,深沉的色泽衬着他略显苍白的皮肤,竟有种奇异的和谐。
“好了。”奶奶端详着,满意地点点头,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拍了拍梨簇戴着佛珠的手背,“戴着它,菩萨保佑,以后都顺顺当当的,啊?”
梨簇低头看着自己手腕上多出来的这串东西,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一颗珠子。他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眶似乎有些发红,他飞快地别过脸去,看向殿外刺眼的阳光,下颌线绷得很紧。
我看着这一幕,手腕上那串陪伴我走过最黑暗岁月的紫檀佛珠仿佛也微微发烫。当年胖子将它套在我腕上时,是沉重的枷锁;如今奶奶为梨簇戴上菩提,却是温暖的护佑。命运似乎画了一个奇特的圆,只是圆心早已不同。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夹杂着迟来的酸楚,悄然漫过心田。
闷油瓶不知何时走到了我身侧,与我并肩而立,安静地看着祖孙俩。他的目光掠过黎簇腕上的新佛珠,又极其短暂地扫过我腕间那串颜色更深沉的紫檀,最终落在我脸上。那眼神依旧平静无波,却像无声的深潭,清晰地映照出我此刻复杂的心绪。他没有说话,只是极其自然地伸出手,微凉的指尖在我紧握的拳头上极其短暂地、安抚性地轻轻触碰了一下,快得像幻觉,随即收回。
从大雄宝殿出来,沿着青石板路拾级而上,便是着名的飞来峰造像。山崖陡峭,怪石嶙峋,历经风霜雨雪的石刻佛像或庄严,或慈悲,或含笑,嵌在嶙峋的山石间,静观千年兴替。阳光透过浓密的树荫,在布满青苔的石阶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奶奶年纪大了,爬不了太高,由我妈陪着在半山腰的亭子里休息。我爸和二叔陪着她们。我和胖子、闷油瓶、还有新晋“佛珠拥有者”梨簇继续往上走。
山道不算宽,游人不少。梨簇似乎还沉浸在腕上新物件的奇异感觉里,手指时不时无意识地捻动一下菩提子,目光有些游离。胖子则像个导游,指着那些佛像唾沫横飞:“天真你看!这尊!宋朝的!胖爷我当年…咳,当年在书上看过,这线条,这开脸,绝了!”他硬生生把“当年夹喇嘛时在某某墓里见过类似风格”给咽了回去。
闷油瓶走在最外侧,靠近陡峭的山崖一边,步伐沉稳。他很少抬头看那些佛像,目光大多落在脚下的石阶或前方,仿佛对周遭的景致并无兴趣,又或许,百年的光阴里,他早已看尽了人间神佛。只是每当山路陡峭或人流拥挤时,他总会不着痕迹地调整位置,将我与外侧的悬崖隔开半步的距离,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
走到一处相对开阔的平台,这里游人稍少,可以俯瞰下方葱茏的山谷和远处灵隐寺的飞檐翘角。平台边缘的护栏旁,立着一块天然的山石,上面用遒劲的字体刻着四个大字——一念放下。
胖子凑过去,摸着下巴:“一念放下…啧啧,这话说的,放得下是佛,放不下是魔啊!天真,你放得下不?”他促狭地朝我挤眉弄眼。
我没理他,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那四个字吸引。放下?放下十年的执念?放下青铜门后的风雪?放下那些刻入骨髓的谜团和痛楚?谈何容易。这四字禅语,看似简单,却重逾千斤,像一把无形的尺子,丈量着人心与佛性的距离。
梨簇也看到了那四个字。他站在刻字山石前,仰着头,阳光落在他年轻却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郁的脸上。他盯着那“放下”二字,眉头紧紧蹙起,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眼神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不甘,有挣扎,有迷茫,还有一丝深藏的痛苦。他腕上的菩提子被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捻动,指节微微发白。对于他来说,要放下的又是什么?是古潼京的噩梦?是对无邪那爱恨交织的复杂情感?还是那段被强行改变、支离破碎的青春?
闷油瓶的目光也落在了那刻字上。他看得很平静,如同看路边一块普通的石头。那深潭般的眼底没有波澜,没有触动,只有一片亘古的沉寂。百年的时光,足够冲刷掉太多执念,或许也足够将“放下”二字,真正镌刻进骨血,成为一种近乎本能的生存法则?他只看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目光重新落回我身上,带着一种无声的询问,仿佛在确认我是否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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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风吹过,带着松涛的呜咽和下方寺庙隐约的梵音。平台上的游人来了又走,只有我们四人静立片刻,各怀心事,面对着同一块刻着“放下”的山石。
下山的路轻松许多。回到半山腰的亭子,奶奶正拉着我妈的手说话,看到我们回来,尤其是看到梨簇手腕上那串深褐色的菩提,脸上笑开了花:“哎哟,戴着正好!好看!菩萨会保佑我们小黎的!”
梨簇有些不自在地缩了缩手腕,想把袖子往下拉盖住佛珠,但最终只是低低“嗯”了一声。
夕阳西下,给灵隐寺的黄墙黛瓦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巨大的香炉里香火依旧鼎盛,青烟笔直地升向暮色渐合的天空。我们一行人沿着来时的路,缓缓向山门外走去。
梵钟再次敲响,悠长的钟声回荡在群山之间,余韵袅袅。那声音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心灵深处,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宁。奶奶的脚步都显得轻快了许多,脸上带着心愿已了的满足。
梨簇走在奶奶身边,依旧沉默,但紧蹙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些。他偶尔会抬起手腕,看看那串在暮色中显得更加温润的菩提子,指尖轻轻拂过一颗颗珠子。夕阳的余晖勾勒着他年轻而略显单薄的侧影,腕上的深褐菩提仿佛成了连接他与这“家”的、一道微弱却真实的光。
回程的车里,气氛比来时松弛了许多。奶奶大概是累了,靠着椅背闭目养神。黎簇坐在窗边,头微微偏向窗外飞逝的暮色,不知在想什么。暮光勾勒着他清瘦的轮廓,手腕上那串深褐色的星月菩提,在昏暗中泛着温润内敛的光泽。
车厢里很安静。胖子开了点舒缓的音乐,是古琴曲,淙淙如流水,涤荡着一天的喧嚣与心绪。闷油瓶依旧闭目养神,侧脸沉静。我靠在后座,看着窗外杭州城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像散落在地上的星河。手腕上的紫檀佛珠贴着皮肤,带着体温的微热,那沉甸甸的感觉似乎也随着这暮色和流淌的琴音,一点点化开了,不再那么冰冷刺骨。
车子驶上高架,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梨簇似乎睡着了,头一点一点地靠在车窗上,呼吸变得均匀绵长。闭着眼的闷油瓶,却不知何时微微侧过了头,目光透过车内昏暗的光线,落在我搭在膝头的手上,落在那串颜色深沉的紫檀珠上。他的眼神很静,像月光下的深潭,看不出情绪,却带着一种专注的凝望。
我的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一颗珠子,粗糙的木纹摩擦着指腹。这串珠子,曾经是绝望中唯一的浮木,是十年跋涉里无声的见证。它承载了太多血与火、生与死的记忆,那些在黑暗里独自咀嚼的恐惧,那些在绝境中嘶吼的不甘,那些对着虚空无声叩问的思念…都像烙印一样刻进了每一道木纹里。每一次捻动,都像是在翻阅一本浸透了血泪的、沉重的书。
而梨簇腕上那串崭新的菩提呢?它代表着一个开始,一份迟来的、带着烟火温度的护佑。奶奶的慈爱,家人的接纳,还有…一个或许能真正走向“平安顺当”的可能?那深褐的光泽里,映照着的是一个少年被强行撕裂又笨拙缝合的青春,是恨意之下掩藏的、连他自己都未必明了的渴求。
两串佛珠,两个时空,两种截然不同的重量。一种是被命运碾碎后勉强粘合的冰冷沉重,一种是沐浴在阳光下被温柔托起的温暖希望。它们戴在不同人的腕间,却仿佛在这昏暗的车厢里,在这流淌的琴音中,无声地对话。
闷油瓶的目光依旧停驻在我的手腕上。他看得那样专注,仿佛透过那串紫檀的珠子,看到了那段他缺席的、却由我独自背负的漫长岁月。那目光里没有怜悯,没有歉疚,只有一种沉静的、近乎审视的了然。他忽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一只骨节分明、带着微凉体温的手,在昏暗的光线下,极其自然地、无声无息地覆盖在了我捻动佛珠的手背上。
我的手指猛地一僵,捻动的动作停滞了。温凉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力量,像寒夜里悄然覆上的一层薄雪,无声地覆盖了指尖那点因回忆而起的微颤。他没有用力,只是那样轻轻地覆着,掌心贴着我的手背,指尖若有似无地搭在我的腕骨上,恰好压在那串紫檀珠上。
我的心跳在那一瞬间漏跳了一拍,随即又重重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指尖下冰凉的珠子似乎也染上了他掌心的温度,那沉甸甸的、属于过往的冰冷重量,仿佛被这无声的覆盖悄然融化了一角。我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像被施了定身咒,动弹不得。只能僵硬地任由他的手覆盖着,感受着那微凉之下传递来的、不容置疑的沉静力量。
他什么也没说,甚至连目光都没有移动分毫,依旧看着前方,侧脸在车窗外流动的光影里显得模糊而遥远。只有那只覆在我手背上的手,是真实的,带着属于“张麒麟”的温度和存在感。像一道沉默的界碑,将那些翻涌欲出的、冰冷的过往,稳稳地拦在了此刻的温暖之外。
前排的胖子似乎从后视镜里瞥见了什么,嘴角无声地咧开一个贼兮兮的弧度,又迅速收回目光,假装专注地开车,只是肩膀可疑地耸动了一下。
梨簇的头靠在车窗上,似乎睡得更沉了,对后座这无声的暗涌毫无察觉。暮色四合,车子平稳地驶向灯火通明的城市深处。窗外的光影如流水般掠过,在张起灵沉静的侧脸上明明灭灭。
腕间的紫檀珠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沉的光,而他覆在我手背上的掌心微凉,像一片沉静的雪,无声地融化着过往的坚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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