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格外难熬。咀嚼声不是在窗外,也不是在床底,那声音仿佛就在他们的枕头边!清晰得能分辨出每一口吮吸、每一次撕扯、每一记磨牙。冰冷的、带着馊饭气息的吐息,甚至喷到了他们的脸上。
夫妻俩紧紧抱在一起,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睁着眼直到东方发白。
第七天,黄昏。
李老四脸色惨白如纸,眼神却透出一种濒死的疯狂。他看看灶台上摆好的五只崭新的大海碗,里面盛满了浑浊的水饭。
“狗日的…”他喃喃骂着,不知是骂那东西,还是骂命运。
王桂花默默走过来,递给他一包东西。李老四打开一看,是厚厚一叠黄裱纸钱,还有几根线香。
“一起泼出去…”王桂花声音干涩,“跟它说…吃够了…就上路…别再来了…”
李老四重重地点点头,把纸钱香烛揣进怀里,端起那五碗沉甸甸的水饭,一步一步走向村尾岔路口。
夕阳的血色余晖涂抹着小路,四周静得可怕。
他放下碗,摆好。掏出纸钱香烛,一一点燃。火苗跳跃,映着他扭曲恐惧的脸。
他不再念那些给爹的词了。他嘶哑着嗓子,对着空无一人的路口,带着哭腔呐喊:“吃吧!吃你娘的!吃完就给老子滚!滚得远远的!永远别回来!再来…再来老子跟你拼了!!”
他疯了一样端起碗,一碗!两碗!三碗!将水饭狠狠泼向那片日渐阴冷的土地!
泼第四碗时,阴风冲天而起,卷着燃烧的纸灰打着旋往上蹿,天色仿佛都暗了下来。那风中似乎夹杂着无数呜咽和贪婪的吞咽声。
李老四肝胆俱裂,却记着这是最后一步。他抓起第五只碗,用尽全身力气,连碗带饭猛地砸向那片旋风中心!
“滚!!”
海碗砸在土坷垃上,碎裂开来。米饭和水花四溅。
那旋风猛地一滞,然后像被无形的手捏住,骤然收缩,发出一声极轻微、却令人牙酸的尖啸,倏地钻入地下,消失不见。
纸灰飘飘扬扬落下。
风停了。
周围死一般寂静。
只有远处传来一声模糊的、久违的狗叫。
李老四僵在原地,半晌,才虚脱般地一屁股坐倒在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那天之后,咀嚼声再也没有响起。
灶台上的黏指印消失了,糖人残渣还在,但不再有新的啃痕。那股若有若无的腐沤味,也一天天淡去,最终被阳光和柴火气取代。
李老四的腿脚似乎利索了些。王桂花脸上渐渐有了血色,虽然两人很久都没再行房事,夜里偶尔还是会惊醒,但那种附骨之蛆般的阴冷恐惧,的确是一天天地远了。
一个月后的黄昏,饭桌上终于有了久违的肉腥。王桂花炖了半只鸡,香气弥漫。
李老四啃着鸡骨头,忽然想起什么,含糊地问:“对了,那天…你给我的纸钱,哪儿来的?家里好像没买那玩意。”
王桂花正夹菜的手顿了一下,脸色微微发白。
“就…就在灶王爷神龛底下摸出来的…”她低下头,声音有些发虚,“大概是…去年过年时剩下的…”
李老四“哦”了一声,没再追问,继续低头啃骨头。
王桂花却没了胃口。她清楚地记得,去年根本就没买过那种印着古怪花纹的旧式黄裱纸钱。那叠纸钱,是她那天下地窖拿红薯时,在窖底一个废弃的破瓦罐里偶然发现的。瓦罐很老,罐口还用一块褪色的红布封着。她当时稀里糊涂的拿了出来,塞给了李老四。
她一直没敢说。
夜色缓缓笼罩下来,吞没了远处的山峦。瓦屋里亮起了灯,昏黄,却稳定,不再是之前那飘摇欲灭、仿佛随时会被黑暗掐灭的样子。
有些事情,如同地底埋藏的瓦罐,或许永远不再打开,才是最好的归宿。人世间大多恐惧,源于未知,而最终的安宁,往往也得靠这稀里糊涂的未知来成全。只要那咀嚼声不再响起,日子,总能慢慢地、慢慢地熬下去,直到记忆模糊,直到那惊悚的细节都褪色成模糊的谈资,最终被柴米油盐彻底覆盖。
窗外的月亮升起来了,这一次,清亮、干净,像一枚刚刚擦洗过的银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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