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款是二月六号。
第二张纸字迹平和很多,奚临写:今天起了个大早,走运地看到了日照金山。虽然还是没看到我们想追的候鸟,不过看到了日出也算意外之喜。下午在山脚的小村子里遇到个赶牦牛的人,很热情,邀请我们到家里喝酥油茶。他和我们聊了很久,可惜也是普通话说得不太好,让我想起来阿布,发愁。
这里的人家中都有酥油灯,也是用来向上天祈福。落笔前本来有点犹豫说这些是不是不太好,但想着是和你说那应该就没关系,你反正总会原谅我的。我围观了下这里人祈福时的样子,我心想信仰这东西真是很神奇,有时候想想我们处在同一个天地,向不同的神祈求同样的福禄。信仰不同,语言不同,文化不同,唯独虔诚的心总是异曲同工,有点奇妙。
好了,不要骂我胡说八道。
临走时主人家出来送我们,操着磕磕绊绊的普通话跟我们说:“高山,是圣神赐予,所有旅人的,宝物。”
高山是圣神赐予所有旅人的宝物。
也多亏南乌寨,现在多重的口音我都能听明白。回旅馆途中遇到了星星,天地是辽阔的,群山逐渐远去,天上有风。
想你。
落款是二月八号。
最后一封信是最长的,零零散散写了很多问兰朝生好不好的话,讲奚临追着候鸟的行踪跑了几天,几乎要放弃。几个人垂头丧气回旅馆途中,惊喜地在某座山的侧面发现了点候鸟的踪迹,奚临把这个称为“柳暗花明又一村”。
信的末尾写:早些年我总在问世界是什么,有时候问人,有时候问天。当时年轻,对很多道理都是一知半解,固执笨拙地企图找个答案,反而忘了低头看看脚下的路。我想起来你总是说我的前途光明,留在山里像是委屈。但你想得总是和我背道相驰啊,大族长。我现在正坐在高原的山脉下,途径小道绕了很多弯,也在石缝里发现了一朵格桑花。我想生命的宽度不应只被一种可能性概括,目光放长远些是好的,但最好也别忽视一切谓称渺小的存在。天上的星星到处都有,不过在我看来,还是南乌寨的最明亮。心是宽阔的,哪里都是康庄大道。
我想我不需要再问,也不用再找什么自我,我已在世界中。
人生二字,“人”字一撇一捺,我刚好生了一双手脚,脊骨未折,想来还不算愧对这字。至于“生”在什么地方。大族长,你猜猜是在哪。
你就是我的人生,我的全世界也都在你那。
想你。
我爱你。
落款二月十一号。
“我本想把格桑花折走的,不过有点不舍得。”奚临说,“虽然有句话说‘有花堪折直须折’,不过我认为花也不是为我长的,它本来待在那好好的,莫名被我塞进兜里算怎么回事……唉,也就那么一会吧,我对着这朵花纠结要不要折走的时候,短暂地理解了一下你的心情。”
奚临趴在床沿看他,唇角斜斜勾起来,“但我不是花,我是自愿跟你跑的,留下我吧大族长。”
兰朝生垂眼看他,朝他伸出手臂。奚临自觉爬上床到他怀里去,靠着他的肩膀,听到兰朝生的心跳声。
兰朝生什么话都不说,低头啄吻他的额角。奚临窝在他怀里躺了一会,从袖口磨磨蹭蹭又掏出个东西,这回是个戒指盒。
木制的小盒子,很有设计感的方形切割,上头刻着兰朝生和奚临的名字缩写。
奚临没看他,欲盖弥彰地把自己心头的紧张压下去,慢吞吞地说:“说起来咱俩都结婚三年了,对吧?我就不搞这么多花哨了,嗯……你想不想和我一块戴个戒指?”
戒指盒打开,黑色天鹅绒上躺着两枚挨在一起的铂金素圈。兰朝生的目光落到那上头,好半天都没什么反应。久到奚临忍不住瞥他一眼,叫他:“说话啊?问你愿不愿意呢。”
兰朝生抱着他的胳膊忽然收紧,险些勒得奚临一口气没上来。兰朝生问他:“什么时候准备的?”
“去年拜托朋友帮忙定制的。”奚临说,“上个月刚做好。我可是花了大价钱的,现在是个一贫如洗的穷光蛋,以后要靠家财万贯的兰族长养我了。”
兰朝生求之不得:“好,养你。”
他伸手要奚临给他戴上,奚临套进他左手无名指,兰朝生的手指修长,戴着戒指和奚临想的一样好看。兰朝生也替他带上,这个简短的“交换戒指”仪式完成,奚临总忍不住想笑,说:“你现在就是已婚的男人了。”
兰朝生回:“我本来就是已婚。”
奚临心想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兰朝生是把他第一次来的那天当作婚礼,可对奚临来说,今天晚上才是他的“新婚夜”。他在与世隔绝的西洲,在南乌寨大族长的怀中,和他爱的人定下终身。
第二日他们收拾行李回南乌山,奚临一路心情奇好,远远到了山门口,看着南乌寨的苗人们早早就在山门口等着他,居然全穿了盛装。高大寨门下几个头顶牛角银冠的姑娘笑吟吟捧着两碗酒,也不知是用来“拦门”还是“接风洗尘”。
小孩子们叽叽喳喳,雀跃盼着奚临来。小俏站在最前头,两年过去,她长高了,站起来已经能到奚临的胸口,头上扎着两朵黄色的小花,高声用苗语起哄:“新娘子来咯!”
路两旁的野花开得茂盛,依依不舍地撩过奚临的裤脚。他恍惚片刻,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想起好多年前的那天,他也是这样被稀里糊涂地带上了山,在山门口茫然地被灌下接亲酒,和偷看他的小俏对上眼,然后跟着他身旁的这个男人,进了祠堂拜堂成亲……和他此生深爱的人。
轻风吹起奚临的头发,他笑着去牵兰朝生的手,一如初见时,问他:“我叫奚临,溪水去三点,临山观水的临,老板贵姓?”
兰朝生回头看他,神情中似有笑意,用苗语说:“Yof,鹞。”
“嗯?”奚临没想到是这个答案,但紧接着反应过来,这是兰朝生的苗语名。
——“我是作为下代族长出生的,寨里人只能叫我的山名。这是我的家名,除了父母,就只能……”
就只能伴侣才可以用这个名字叫我。
奚临笑着问:“什么意思?”
兰朝生:“漂亮且锋利的意思,像鹞的嘴和爪子。”
奚临朗声大笑,说:“人如其名的好名字啊!兰族长!”
从此以后,我的名字就只有你能知道,也只有你能用这个名字来唤我。这是我的家名,是父母所赐,但它属于你,只属于你。
像我属于你,你也属于我那样,只是你的,只是我的。
奚临笑着握紧他的手,兰朝生也更用力地回握住了。苗人们欢呼着,身上的银饰叮当作响,好似喜乐。日光灿烂,穿透枫叶铺下斑驳光影,雀鸟跳上枝头,五颜六色的花朵随风摇晃着,相握着的两只手紧紧交缠,两枚银色的戒指闪着微光。
往后日日夜夜,千山万水,我都会在你身边。
日子会越过越好,青山绵延,生命不息。阳光和鲜花会在你去过的每一个角落,一如我跟随着你。
因为你来了。
花就会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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