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几十人的队伍对这山村来说可不是小数,何况还是一群军爷,几位村老正愁眉苦脸,觉得村中遭了劫难时,几锭沉甸甸的雪花银登时让他们改变了自己的态度。
村舍中间的空地上拼凑了一溜长桌,从街头摆到街尾,桌面上摆满了各家各户整治出来的菜肴,菜色算不得精致,好在量大管饱,烧饼馒头夹炖肉,黍酒土鸡豆腐干,颇有乡间特色,在丁寿执意相邀下,村民老少也一同入座用饭。
开始时村民还大多畏官拘谨,几杯自酿的老酒下肚,胆子也大了起来,再看那为首的年轻贵人性情和善,言笑无忌,其余军汉虽大多举止粗豪,却也没有什么扰民之举,逐渐放宽心怀,与丁寿畅谈起了收成年景。
“好教官人知晓,皇爷爷洪福齐天,今年风调雨顺,每亩地打粮足有一石多,若是往常不好的年景嘛,也就四五斗吧。”村中族长“滋——”又饮了一个满杯,今日有人付账,平日可难得这么敞开了喝家酿的老酒,心满意足地抹着嘴道:“均摊下来,每年一亩地约能出个七八斗吧。”
丁寿点点头,这数字与自家宣府的中下农田产出相差不多,又问:“赋税如何?打的这些粮食可够日用?”
这位村老虽说喝酒有些上头,脑子还算清醒,不晓得眼前人具体来路,他可不敢随便掏心窝窝说话,含糊道:“年景好便多些嚼裹,收成不好勒紧肚子也能过活,种田纳粮天经地义,甚够不够嘛!”
说得漫不经心,可看看绕着长桌奔跑玩耍的村中孩童,老人还是轻叹了一口气,“只是此间虽挨着兔毛川水,可多是山地,土薄得很,可供开垦的田亩不多,眼看村里人口越来越多,可苦了后人娃娃咧。”
“若是有粮食山巅可植,不滋水而生,产出又高于麦黍,老丈可愿一试?”
村老大惊:“真有这宝贝?!老汉种了一辈子地也未听说,官人,你说的究竟是甚名堂?”
丁寿意味深长一笑,不再多言,那村老百爪挠心,再喝起酒满嘴不是滋味,只是再三求问,难得要领。
丁寿打量席间,护卫边军都是大同子弟,乡音让军民之间少了许多戒备隔阂,有些村中豪爽青壮已与军汉勾肩搭背拼起酒来;手下锦衣卫虽说往日都是街面上横着走的主儿,在上司面前却如鹌鹑般老实,只顾低头用饭;身旁宋巧姣将一个小女孩抱在膝上逗弄,那小女孩奶声奶气,质朴可爱,连皱着蛾眉勉强与乡民同桌的慕容白都忍不住喂了那女娃儿几筷,哈,女人果然是天生母性;白少川一如既往地自斟自饮,对脸上泛着红晕轮换上前端菜上酒的村姑少妇们一双双倾慕眼神视而不见,真生生气死人个也么哥!
遥望远山峰峦磷磷,头顶白云飘绕,身处竹舍茅屋之间,耳听乡人笑语,还真有这么几分隐士野趣,丁寿怡然自得,连在耳边不住请求哀恳的村老都不觉得生厌了。
“嗯?打雷了?”丁寿似乎隐约听到轰隆一声,擡眼看天,好大的日头,不像啊。
天色未变,又是一声闷响远远传来,座中其他人也都听闻。
马昂脸色一变,长身而起,在众人惊呼中跃到了长桌上,不理被他踩得一片狼藉的菜肴杯盘,只是向西侧山头眺望。
“那是什么?”闷轰声再响,丁寿顺着马昂目光,眺见远处磨儿山上有三丛烟柱腾起,风吹不散。
“是狼烟,有鞑子犯边!”马昂也同样看见,且根据狼烟数量得出准确判断:“来敌在千人以上,由北而来。”
“北面?北面各城都失陷了?”丁寿惊道,右卫以南还有玉林、威远等数个城池堡垒,前脚才离开,后面就都没了!
马昂同样为右卫家人忧心,此时却无暇顾及,还有更紧要之事待办,肃然道:“缇帅,请速速上马,我等护送您与女眷赶赴平虏城暂避。”
“官人,哦不军爷,可不能抛下我等啊!”村老在旁听得真切,此时再也顾不得尊卑畏惧,抓住丁寿袖子苦苦哀求,“一村老小几百口子,不能就这样落在鞑子手里啊!”
“你们拖家带口的,如何能跟上我等,还不快收拾行囊,逃进山中暂避才是正经。”马昂厉声喝道。
“山中也难万全啊,弘治十七年六月鞑子攻大同时,就屠了临近好几个村子,躲进山中的乡亲被他们寻到,不是用马活活拖死,就是绑在树上喂了蚊子,死状惨不忍睹啊,就是侥幸活下被他们掠去,也难逃当牛做马地使唤……”
村老泣不成声,周遭村民也面露戚色,哭成一片,让适才吃人嘴短的丁寿真拉不下脸说出一个“走”字。
“军情紧急,请缇帅早做定夺。”马昂连声催促。
丁寿环视一周,见周遭俱是惊惶饮泣的村民,最后目光落在了宋巧姣怀抱的女娃儿脸上,那女娃不知凶险将至,吸吮着手指,睁着一双清澈的大眼正盯着自己猛瞧,女孩天真纯净的眼神让他瞬间有了决断。
“马将军,一路你常说麾下将士勇猛,可以一当十,如今以百对千,可有胜算?”
马昂一怔,“缇帅,烽火传警未必准确,鞑兵或不过千余,也或数千,都是未知之数……”
“或许也不过数百,”丁寿粲然,“我意已决,阻上鞑子一阵,为村中百姓争出几分生机,你可有胆量?”
妈的,搏一把!
马昂涨红了脸,暗暗咬牙,拱手抱拳:“标下惟缇帅之命是从。”
“好,这份人情某记下了。”丁寿点头称赞,随即下令:“于永!”
“卫帅!”于永躬身听命。
“立即带着锦衣卫护送村民赶赴平虏城,城中可有锦衣卫驻扎?”
于永略微思索,便道:“非是大邑,该有一个小旗驻守。”
“会合他们,督促平虏卫守将安置村民,严守城池。”
这事我来干?于永觉得有些不妥:“缇帅您……”
“本官在此随边军弟兄迎敌。”丁寿淡然笑道。
马昂麾下军士本听丁寿先命锦衣卫护送村民,心中多有不满,什么为村中百姓争取生机,还不是为了他和手下更易逃命,拿我等厮杀汉去填鞑子的窟窿,此时听说丁寿也要一同留下,不由人人动容。
马昂率先道:“缇帅万金之躯,不可轻蹈险境,标下愿立军令,便是战至最后一人,亦不会令鞑子逾此村半步。”
于永同样以为丁寿不放心这些大同边军,“还请卫帅领队入城吧,若是……
若是需人督战,属下留下即可。“
丁寿朗声笑道:“边军将士皆是血性汉子,何用督促,本官留此是为与弟兄们携手并肩,畅饮胡血,你旧伤未愈,留此何用。”
马昂热血沸腾,激昂道:“标下愿与缇帅共餐虏肉,畅饮胡血,醉卧沙场!”
马昂此番带出的一百骑军本就是亲信苍头,又为二人言语所激,战意高昂,众边军齐声高喝:“我等誓死追随将军。”
“小慕容,你……”
“呛啷”宝剑出鞘,慕容白瞪着晶莹双眸道:“太师叔,我随你一起杀鞑子。”
丁寿扶额,看不出这中二丫头还有点热血基因,“呃……你保护好巧姣,在平虏城中安心等我。”
“太师叔,我……”慕容白还要争辩,手掌忽被一只滑嫩柔荑轻轻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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