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好吃。”
“公子,你怎么走了?太多了,我找不开。”
“没事,都给你。”
“这是多少钱?用不了这么多。”
“你收着吧。”
没事的时候,他也到宣武门外大街的耶稣教堂去。
耶稣教,这是明朝的官方翻译,其他相应的“上帝”“天主”之类的也换了名目。
万历三十三年,利玛窦获准在宣武门内建设一座经堂,他当然没有去过,不过听人说规模不大。
眼前的教堂规模雄伟。圆形拱顶,彩色玻璃,在诺大的北京城独树一帜;罗马式拱券结构,坚固、敦厚,仿佛牢不可破;长方形的大厅,内有两排柱子分隔的长廊,较宽的中廊称中厅,较窄的两侧称侧廊。东西向的大厅,西端有一半圆形拱顶,下有半圆形圣坛,前为祭坛,是传教士主持仪式地方。
见到利玛窦的时候,翊锥恍惚了一下,记得上辈子他万历二十八年才到北京,如今倒是提前了;转念一想,利玛窦在到北京之前,已经在澳门、广州、南昌、南京等地徘徊了二十年,这回估计是直奔北京来的。
利玛窦对他很是热情。
北京城的人多,但显然教堂的生意不太好,来往的基本都是洋人。前些年朝廷和教廷为了是否祭祖祭孔争论的不可开交,如果不是因为隔得太远,估计已经从隔空的口水官司升级为实打实的武装冲突。据说当时武宗皇帝在建极殿召见使者的时候质问:“教宗,他有多少军队?”
后来张居正当政,虽然保留了教堂,到底业务不如从前了,之前还有王公贵戚读书人跑来看热闹,现在真是门庭冷落。
难得有个不贪图圣餐或者冲着图书馆的书去的,似乎还是个读书人,利玛窦很是卖力地跟他攀谈起来。
上辈子他进呈自鸣钟、圣经、《万国图志》、大西洋琴等16件礼物让自己眼界大开,如今明朝人自己也学会了造自鸣钟,精度还提高了不少,虽然没有进入寻常百姓家,但也不算稀奇了,国子监就有,在张居正府上也看到了;明朝自己画的世界地图到处都是,船工们要靠这出海呢;西洋琴倒还好,琴声悠扬,让他想到从前的宫墙深深。
翊锥饶有兴趣的和他说起了西洋的风俗。利玛窦没想到眼前的年轻人居然对欧洲有所了解——虽然有一定的偏差,但已经相当难得,马上来了兴趣,和他讨论起来。
有回在路上碰到兵部尚书戚继光,骑在高头大马上,仪表俊伟,目光炯炯,正匆匆进宫;听周围人说是日本国关白丰臣秀吉造反,皇上大怒,怕是要打仗了。
另外一个说撮尔小国,敢对天朝无礼,就是找死!戚大将军可是当今名将,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让他们知道死字怎么写!
在教堂除了传教士,也会碰到很多欧洲学者,虽然对于教廷的某些做派他们不一定赞同,但是到了北京,也就只有在这里还能祝祷一下耶稣;此外就绝少看到中国人,除了等着领面包的老弱妇孺。有回碰到个中年文人,四十来岁的样子,衣冠修洁,仪表儒雅。
利玛窦认得他,这人是朱载堉,也是镇国将军,他父亲很得穆宗皇帝宠幸,传教士也想过走这条门路;不过老头子倔得很,连本土的道教都不卖面子,更别说洋和尚,直接闭门不见。
当下相见,载堉笑道:“你还得叫我一声叔父呢。”
同是仁宗皇帝的后人,如今都是远支宗室,也说不上谁比谁更亲近了;翊锥低着头叫了声叔父。
载堉平时专心在家研究学问,极少出门,宗室间的聚会也不大参加,对于翊锥也不过听旁人提起,海外的远支宗室,难得有读书成器的,多看了两眼而已;翊锥却是知道他的——他倒是不知道载堉在学术上的成就和地位,只是载堉以贤孝闻名,父亲厚烷被污入狱,他筑土室宫门外,席藁独处十九年,直到父亲沉冤得雪,这才回宫;父亲去世后,他本可承继王位,却十五年间七次上疏辞爵,朝野皆以为异事;所以万历三十九年载堉病逝后,朝廷追谥“端清”。
当下互相说起家世。前世厚烷因为上书反对嘉靖修道,惹得嘉靖大怒,把使者下狱。他曾祖父郑简王祁锳宠爱的三子盟津王见濍几十年来觊觎郑王爵位,甚至偷了世子金册,父子反目,被废为庶人;到他孙子祐橏这里还不死心,趁着嘉靖大怒,弹劾厚烷四十条罪行,以叛逆罪为首告发。嘉靖命驸马中官聆讯,没发现叛逆罪,但还是以僭越罪削爵,降为庶人,禁锢凤阳。
这辈子祁锳因为折磨死原配被汪太后治罪,禁锢凤阳,见濍也跟着幽禁死;他爹气死了,郑亲王的爵位也削了。他的长子见滋被汪太后收养,后来通过考封,太后怜惜他母亲惨死,破格让他承袭郑亲王爵,娶了大学士李贤的次女李瑶,夫妻恩爱,后来长子祐枔袭爵,无子,其弟东垣王祐檡降等袭郡王爵。
厚烷是父亲的嫡四子,郡王以下,全部降等袭了镇国将军。自汪太后以来,虽然民间甚至王公炼丹修道的不少,历代皇帝却不搞了,厚烷为人刚直,倒是也曾经上书言事,到底是宗室,皇帝没怎么为难;尤其他曾经劝谏武宗皇帝禅让太子,虽不如海瑞急切,倒也恳切,武宗没有发作他,穆宗倒念着他的好,进封他为东垣王。
载堉对名爵不感兴趣,自幼沉迷学问,当下和利玛窦说起:“在下听说欧洲数学有惊人之处,故而前来请教。”
他还带来了刚写成的《算学新说》书稿。他自幼喜好数学乐律,有感三分损益律、纯律、十二平均律异律并用,于是以珠算开方,求得律制上的等比数列。这些年来,他静心研究了开平方、开立方的方法,用八十一档大算盘,以求十二律。
如今书已经写成,但是对数学的喜爱却有增无减。
利玛窦相当精通数学,也知道朝廷重视数学,人才济济,但不论是中国还是欧洲,这样能开根二十四五位的,实在闻所未闻;尤其听他用珠算解决十二律自由旋宫转调的思路,实在有醍醐灌顶的感受。
当下也向他说起欧洲的数学著述,除了《几何原本》,还有《同文算指》和《大术》,都已经翻译过来,如今已经风行天下,成为研究数学的必读书目;近来雷蒂库斯撰写了《三角学准则》,刚被商人们带回来,还是拉丁语,尚未翻译过来。
翊锥只觉得头大无比,但是看他们滔滔不绝,恍惚中觉得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
告别载堉和利玛窦回家,躺到床上,听着窗外的风声。
不能这样下去了。
不是皇帝,不能君临天下,甚至连自己的名字和女人都守不住,但日子总还要过下去。科举不成,科学不会,甚至种地也种不出来,那也要找门营生,否则即便没有饿死,也会活活羞死。
拿起笔,饱沾了墨,浓墨重彩的写了两个字:秦楼月。
往事历历,如梦似幻。
做不了皇帝,还可以做才子,专攻戏曲小说,反正如今这也算正当的营生,多少人因此名利双收,光宗耀祖。
说不定能成宁献王第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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