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听不远处一阵马蹄声传来。“吁——”一架青帷马车奔来,车夫穿着八品青色官袍。胡宝生一眼就认出了那是知府鲍冕身边的河道监管陈蟠。陈蟠勒住缰绳,白净的脸上带着笑意,细眉凤眼,活脱脱一个戏班子里唱戏的小生。见了胡杨二人,他连忙下马,拱手作揖,“二位,明府有请。”胡宝生木愣愣转过头,看向杨育宽,却发觉杨郎中也正注视着他。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目下人生地不熟,逃也无从逃去,这陈蟠、还有先前那船夫,摆明了是知府鲍冕的连环套,要将他们二人套死在延平!只是他二人都想不明白——眼下虽是六省漕粮进京的时候,可福建并不在“漕运六省”之内,福建延平的鲍知府给他们下套,既不能拖着漕粮不交,也不能逼他二人改漕粮账目。弄这么一出,他究竟意欲何为?两人惴惴不安地上了延平知府的车马。不知走了多久,原先还有马车外还有人声,后来便静谧一片。风回云断,雨初晴,马车终于停下。陈蟠一跃而下,青袍飞扬,杨育宽与胡宝生相继走下来。映入眼帘的并不是延平府藩台衙门,而是沙溪曲折处聚拢的一片湖。湖畔种着十来棵柳树,柳树像是被水没过,那一半截还有浸润的深色痕迹。老树卧波,轮困半裂,西望湖心亭,逶迤隐见。陈蟠坐回马车,拎起缰绳,朝西边一指,“那边一大片水草,隐着一排石墩,您二位走过去便是,明府已在亭中设宴款待二位。”胡、杨两人对视一眼,自对方眼中窥见一丝无奈。到了这一步,他们也没别的路可走。白石墩很是宽阔,踩上去软绵绵的,一路走得还算便当。待移步湖心小岛,二人又是一惊。这亭居湖心,原先听陈蟠的话,他们还以为只是小小石亭,走过来见了全貌,才知湖心亭远不止一个亭子,是由成群白石垒砌的亭台楼阁。这四围有苦竹环抱,碑板甚多而不足观,亭榭曲折,位置疏秀,有石螭吐水,目犹眈眈。看得这番美景,二人却无赏景的情致,跟着书办上了楼,不知这鲍知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楼阁厢房南面挂字画,三面有窗,窗外云阴往来,船樯历历。四面点了油灯,明亮异常,中间摆了个火盆,东西两边各是一排八仙椅。二人一进门,见南墙的灯下,知府鲍冕坐在太师椅里,手里拿着一卷书,约莫是哪里的方志,看得很是专注。两个影子在灯下拉长,鲍冕看见那一片灯影,悠悠抬起头来,袖袍一挥,“二位,坐。”杨育宽踌躇片刻,在东面落座,他今日是初见鲍冕,不由地开始打量他的容貌。近看去,鲍明府其人剑眉星目,器宇轩昂,身子瘦削却没有半分文弱之感,穿了件墨色边纹湛蓝道袍,尽是飘逸之相。风大转凉,胡宝生坐在西面,那窗开得大,坐得很不安稳。今日被摆了一道,他心中满腔怨愤无处诉说。鲍冕虽是个四品的知府,但对他们漕运部院的人却没有什么辖制权,他半路杀出来,将他们找人的事坏了不说,于他自己又有什么好处?天下没有损人不利己的人,鲍冕自然不是傻子。只见他放下茶盏,目光如出鞘的利刃扫过两位远客的面容,第一句话便开门见山,“听卫所剿寇的人回话,二位远道而来,是要去崇安寻人,鲍某今日之举实属冒犯,只是断没有阻碍二位办差之意,反倒是诚心想助二位一臂之力。”他语气温和,眼底仿佛蓄着春日暖意。书办给两人上了茶,热气融融。胡宝生冷哼一声,撇过脸去,这姓鲍的长着九曲玲珑心窍,当他们都是傻子么?他无端把他们弄来这里,说得难听些,就是强掳。杨育宽抿了一口茶,既来之则安之。眼下既然没有法子离开,那便看看这鲍冕如何“尽地主之谊”了。鲍冕将二人的脸色尽收眼底,起身走到北窗口,负手在身后,脸上露出了悲天悯人的神情,“说来惭愧,今年延平发大水,大堤决口,将三个县的地给淹了,如今州府之内,流民四散,等到冬来,户籍都要销去大半。”胡宝生微微一怔,眸中闪过一丝不耐烦,延平发大水,这跟他们找人有什么关系,东拉西扯的,真不知他要说些什么。杨育宽却已听出一二分,延平四处难民,田地被淹,就不得不去他处过活。这些难民或是北上,或是南下,若是北上,延平府临北的就是建宁府,而他们要去的崇安就在建宁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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