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要问话,只听得包围内一个伶人高喊。“都让开,这是钦差大人!”卫所众人一惊,只见那满身酒气的人狼狈地坐在冰面上,一条胳膊撞得流血不止,目光仍是迷离。卢庆锡快步上前,扯下他腰间的令牌,打眼一看,“是臬司衙门。”身后众官兵反应过来,连忙上前搬人,快步往岸上奔去,穿青袍的伶人纷纷起身,跟在了后头。冰面上步履匆匆,卢庆锡立在原地,望向一边的官船。巨大的船身微微倾向一侧,这样的斜坡并非站不住人,可那钦差大抵是醉了酒,又正好站在倾斜角度最大的船头,一时没有站稳,才掉下来。他绕着船身,从前走到后,目光一直落在船与冰面交接处,走到中后段,脚步登时一顿。只见船底那嵌了金属的冰刀断折了一半,留下一道深深的裂痕。……天光大亮,凉风飒然而至。黄葭坐在二楼长廊下,西望山色,皑皑成雪。她凝神看着,面上阴晴不定。“黄船工,臬司衙门的人请你去一趟。”士卒前来通报。黄葭眉头微蹙,心下犹疑,却很快起身,跟着他向外走去。今日没有下雪,但昨夜天寒,今晨路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车驾碾着坚冰向前,车轱辘转得很快。不一会儿就到了臬司衙门,黄葭跟书办过了二门,只见正对的大堂点了蜡烛。灯火荧荧,照彻一片。这灯色太亮,亮得让人心中恍惚。黄葭走进来时,堂中东西两边之人相对而坐,皆是一脸的凝重,她看了看,这四周位子满座,没有留给她的。主座上的人穿着一身绯袍,大抵是巡抚、巡按一级的官员,他翻动着纸页,目光不曾看她。知府程隆坐在他左手边,后面依次坐着臬司衙门的官吏。右边坐着几个卫所的将官,陈九韶坐在第一位。人到得很齐,浙江船厂的人也来了,康厂官、何埙,还有另外两名船工首,一同坐在卫所将官的后排。堂外,细柳摇曳,枝叶沙沙颤动。四下静极了。黄葭立在堂下,澄黄色的衣摆,严整的衣襟,冷风吹得她腰间的鲁班尺低低呼鸣。漏下一刻,一名书办走进来,捧着一摞图纸,呈递到主座的案头。黄葭轻轻扫了一眼,仿佛是官船的图纸。主座上的人拿起来看了几眼,又放下,他微微抬眸,目光触及堂下之人时,登时滞了一瞬。“罪犯黄隽白,见到本官,为何不拜?”这语气冷硬,听得众人不由悚然。黄葭微微一怔,才知此人就是浙江巡抚江朝宗。她伏低身子,拱手一拜,寒风灌了满袖,“中丞,草民不知所犯何罪?”江朝宗微微挑眉,见她目光沉毅,未有退缩之意。他一拍惊堂木,不由加重语气,“你才疏学浅,名过于实,赵御史对你委以重任,你却毫无奉公勤谨之心,口出怨言,懒怠松懈,所筑船底冰刃承重不足,致使御史钦差遭遇不测,身负重伤!”黄葭猛地一怔,又很快冷静下来,她勘察过官船承重、西湖历年雪船造册,所造冰刃不能算尽善尽美,却也不至于出大的问题。况且在船舶本身无隐患之时,即便船底那几尺冰刃断裂,也不至于翻船。她深吸一口气,蓦地上前一步,“敢问中丞,赵御史当时是怎么受的伤?”江朝宗阴了脸,却沉默不语。据那几个伶人所言,赵世卿当夜欣喜不已,带着他们自玉井楼上车,一路奔至西湖,声势浩大地上了官船。因为喝了酒,一时放浪形骸,他裹着袍子往船头扑去,伶人们在后面追着,只听得“砰”的一声,船头一个身影陡然坠落。这样荒唐的事,哪怕是为了朝廷的颜面,江巡抚也决不会往外说。堂中倏尔寂静,众人的目光开始打转。黄葭看着江巡抚的脸,又道:“冰刃这东西,本就极难把握,每年气候不一,入冬之后冷热也不同,冰刃长久与冰面相触,沾水冻裂是说不准的。”“中丞若要治罪,草民无话可说。”无话可说?江朝宗的脸上浮起冷笑,只见黄葭立在堂下,鬓边碎发微扬,一身澄黄衣衫恍若天边夕阳,淡然自若。“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他放下图纸,朝一边的书办递去个眼神。书办会意,捧着图纸,快步走到黄葭面前。她犹疑片刻,垂眼看去,受潮的图纸上画的、赫然是冰刃的骨架。“本官已经派人问过往年打造冰刃的工匠,你这个图纸看着虽无问题,但过分加固了几个榫卯接口,使得其余之处受力不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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