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彦却跟没看见似的,他蹦哒着进来,一股裹挟着青草气息、篝火烟味和远处喧嚣声浪的暮风,猛地灌入这凝滞的空间。金色的夕阳余晖如同探照灯般,短暂地在地面投下一道明亮的光带。霍彦自顾自倒了杯现煮的羊奶茶,自已小口啜着。此时就他们俩个,弥漫着浓重的药草气味和一种压抑的寂静被打破,曹襄本来正躺在简陋的行军榻上,闻言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缠着的布条渗出了血,他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看到霍彦,嘴唇嗫嚅了一下,似乎想翻一个白眼,却最终化作一丝苦涩的抽搐,眼神迅速避开,重新投向帐顶。他放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毛毡,指节发白。霍彦不知道那破玩意儿有啥好看的,他又倒了一杯,示意曹襄喝不喝,啧了一声,“你瞧桑迁怎么样?”曹襄不搭理他,他就一个劲儿的数长安城的青年才俊,末了,还贱兮兮的来了句,“咋不吱声?”曹襄终于忍不住给了他个白眼,霍彦笑着把脸凑到他面前,他脸侧落了道浅疤,现在还糊着药,刚一凑近,曹襄的头就偏过去了。霍彦肩骨处有伤,手不得劲儿,他就道,“阿襄,你转过头啊,咱们都活着呢!回长安了!”他拍了拍他友人的手,与年幼时在未央宫初见,霍去病把曹襄引见过来,霍彦牵起他时的温度一模一样。“我去平阳,你可要知道啊!”“我们要去跑马,夜猎,”霍彦顿了顿,鲜亮又活泼,“今年我还摆船宴,我们吃大鲤鱼。”跟年少时一样的语气啊!曹襄背过身去的脸上全是泪痕。他无时无刻不在做恶梦。如林的长戟捅穿血肉,飞溅的脑浆,战马临死的悲鸣,匈奴人扭曲狰狞的面孔,以及那几乎将他吞噬的、冰冷粘稠的死亡气息……身体上的伤口在军医的照料下开始愈合,但灵魂的震颤却如同附骨之疽,日夜啃噬着他。每当闭上眼睛,那些血腥的画面便如同噩梦般袭来,让他浑身冷汗,惊悸颤抖。曾经长安城里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此刻只剩下一个被恐惧掏空的躯壳。可是阿言说的是他的年少啊,他本就是这样的啊!“我睡不着。”良久,他对他的友人道。霍彦终于知道为什么曹襄会英年早逝了,心头酸涩。他扯起唇角,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道,“那我分给你点安神香。”曹襄转过头,看向霍彦,他的友人在笑。他说,“哎呀,作噩梦了是不,我知道,杀人谁不第一次。”他的友人从怀里掏出了一片肩甲,那肩甲不大,冷沉的铁片放在手里带出凉意,把手指也冰掉了的感觉,可曹襄忽然就安心了,不知怎的。霍彦轻笑,把他的手紧握,“阿襄,你拿的是冠军侯的肩甲,有他在,你莫要怕匈奴啊。”曹襄的嘴紧抿。“阿襄,我们的命很值啊!”霍彦又道,“他换来了单于授首,王庭崩塌!漠北十年再无大战,换来了我们所思念的长安城今夜能安然入睡。换来了大汉边境子民的平安,换来了我们此刻能坐在这里,谈论这该死的恐惧,而不是被匈奴人的马蹄踏碎家园,弯刀架在妇孺的脖子上。”霍彦的声音并不激昂,他只是温和,温和到曹襄仿佛第一次认识他。曹襄紧握着肩甲的手,不自觉地又收紧了些。“能疼痛是活着的证明。”霍彦的目光落回曹襄紧握肩甲指节发白的手上,“阿襄,我们做到了。该死的匈奴已经死了!”曹襄无意识的听着,空洞的眼神中,那束从帐顶透气孔投下的微光似乎终于照进了一丝缝隙,映出了一点微弱却真实的亮光。混乱的记忆碎片中,自己怒吼着砍倒扑向伤兵的同袍的匈奴人,自己用身体死死挡住试图砍倒军旗的敌人……这些模糊却真实的片段,挣扎着从恐惧的血海中浮出。匈奴人已经死了。他还活着。霍彦的手没松开,稳定地覆在曹襄那只紧握着肩甲、冰冷而颤抖的手上。他的掌心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温度,仿佛能驱散骨髓里的寒意。“哎呀,阿襄,日落了。”他拾掇着起身,往外叫人,“舅舅,曹襄起来了,他看日落呢!”搁帐外守着的卫青进来了,很是高兴。曹襄面对自己的后爹和好友如出一辙的杏眼,咳了一声,然后死撑着靠霍彦身上,霍彦哼哼唧唧地撑着他,两人东一歪,西一拐地架着彼此出去。卫青瞧着他俩的背影笑。帐外,夕阳的金辉已转为瑰丽的紫红,将辽阔的草原和连绵的营帐染成一片温暖的色调。士兵们围着篝火,烤肉的香气和粗犷的歌声更加清晰热烈地传来,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霍彦深深吸了一口这混合着青草、烟火、自由与胜利气息的空气,挑眉道,“别死了,不然我在平阳找不到地方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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