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鼓初歇,寺里知客小沙弥将二人引至西厢。
小院背倚松坡,只三间青瓦静室,竹影筛月,虫声如织。门前一匾,漆书“俗客暂憩”,笔意疏淡,倒显几分出尘。
小龙女住东屋,杨清住西屋,他推扉入内,室无雕饰,一榻、一桌、一灯,俱是松木原色,却擦得锃亮。
榻上铺粗布被褥,洗得白,仍带余温。
窗边小炉煨着半壶山泉,白汽袅袅,混了檀香,将山中潮冷逼退几分。壁上悬一柄小小木鱼,不知哪位香客落下,在灯影里泛着幽润光泽。
夜色不知何时已悄然四合——
用过僧人送来的清粥小菜,杨清缓步踱至窗边。
木格窗棂外,半旧的桑皮纸被山风鼓得猎猎作响。
他抬手推开一线,暮色里,老榆枝叶婆娑,如千百鬼爪乱舞,远处暮鼓一声沉似一声。
东厢房只余一点灯火,昏黄如豆,却刺得他眼眶涩。
“娘亲……”
喉头滚动,终是收回已踏出的半步,反手阖窗。
和衣仰倒在硬板床上,草席粗粝,隔着单衣磨得皮肉生疼。
刚一阖眼,洛阳夜雨噩梦便如潮倒灌——
屈阴山那夜枭似的怪笑先至,黏腻湿冷,滑过耳廓仙子,你这对浑圆大奶老夫可是垂涎三尺……
紧跟着是花玉楼阴柔调笑,丝丝缕缕透过雨幕冰肌玉骨,怎能让老鬼糟蹋?合该本座细细品来……
最痛是那一幕——娘亲孤身伫立,花玉楼笑着将她打横抱起,转入温泉屏风后。烛影摇晃,映出两道人影交叠扭曲,水声哗啦,喘息细碎……
斗室幽暗,冷汗已濡透单衣,黏在脊背,烦闷燥热,耳鼓里仍是洛阳那夜的骤雨、狞笑、裂帛之声——声声如刀剑落下,刺得他五脏俱疼,久久难眠!
蓦然,杨清坐立而起,急探怀中,指尖触得一片冷硬——纳影石。
那石不过寸许,翠色沉沉,却可吞影藏形,只需半缕真气,便能将当夜之景重现眼前。
看,或是不看?
心底似有两个身影缠斗不休。
一条诱惑嘶声看!看那屏风之后,花玉楼究竟是如何折辱她的!看这终南仙子如何淫堕成他胯下欲奴!
另一条却哀鸣不可!那是你的娘亲,冰魄雪魂,岂能容那般污秽之景污你心中娘亲的清绝端庄模样!便是想一想,也是万死莫赎!
幽绿微光在掌心流转,似一簇鬼火。
少年状若疯魔,几次将那玉石举至眉心,可每当真气将触未触之际,娘亲那张霜雪雕琢、圣洁无瑕的侧颜便如神佛法相,轰然撞入脑海,让他心胆俱裂,痛如刀绞!
咬破舌尖,一口腥甜压住翻涌血气,杨清将纳影石狠狠塞回衣襟,紧贴胸口。
石寒透骨,似要冻住心脉。
他仰面倒回草席,脊背撞出“砰”一声闷响,灯芯随之一跳,爆出一点蓝焰。
虫声唧唧,漏壶无声。杨清愣愣望着房梁木纹扭曲,竟化作水雾、屏风、人影……意识终如坠深渊,被黑暗一口吞没。
灯火昏黄,照着少年依旧紧蹙的眉宇,照着他攥死的指节,照着他在梦里仍不敢松开的——那一点幽绿之色!
晨光初上,罗汉堂前,金瓦流辉,薄雾未散。
数十余名武僧排作方阵,拳出如炮,步落似锤,喝声连成一片,震得檐下风铃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杨清随一名小沙弥踏过石阶,远远便见尘土飞扬,那小沙弥合十低语。
“施主,这便是罗汉堂,请在此稍候。无色座师稍后便到。”
说罢退到一旁。
杨清负手而立,僧袍随晨风微动。
他看众僧一招一式,刚猛中藏柔劲,吞吐如伏虎,回旋似游龙,不由暗暗想起娘亲曾言天下武学根源皆出少林。
而自己所习的玉女素心剑法,轻盈曼妙,讲究以巧破力,意境手法与眼前这降龙伏虎的磅礴气象,分明是武学两极,他心有所感,低声道。
“天下武学,也许未必尽归少林。”
话音未落,拳阵边缘忽地转出一名魁梧僧人,臂如檩柱,目似铜铃。耳畔隐隐听他口中所言,当即迈步上前,声如闷鼓。
“我观你面生得紧,敢问尊姓大名?出自何门何派?”
“古墓派——杨清,现在是无色禅师座下俗家弟子。”
杨清合袖一礼,答道。
这僧人浓眉一挑,上下打量,似不信杨清所言,当下摇头说道。
“古墓派?又是座师俗家弟子,如此说来,你与神雕大侠有几分渊源?若真是如此,手上功夫自当不差,小僧觉悔,却是想讨教几招。”
杨清心知此僧是方才听去了自己低声所言,心中不忿,有意较技,心下暗叹若我身负通玄武功,何至于这般寄人篱下!
“怎么?莫非神雕大侠没教过你一招半式?”
觉悔见他面色犹疑,嗤笑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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