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间的空气像一块浸透了机油和汗水的厚重绒布,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胸口。巨大的龙门吊在头顶投下狰狞的阴影,如同蛰伏的钢铁巨兽。几盏昏黄的白炽灯有气无力地亮着,光线在弥漫的金属粉尘中艰难穿行,勉强照亮下方聚集的、黑压压的人群。工人们大多穿着沾满深色油污的藏蓝色工装,脸上刻着常年劳作的痕迹,此刻混杂着困惑、疲惫,以及一丝被刻意煽动起来的、无处安放的躁动。他们被无形的力量推搡着,围成一个不甚规则的半圆,目光或躲闪或探究,最终都汇聚在圆心——那台庞大冰冷的半成品车床旁,站着一个身形单薄却异常挺直的身影。
林晚星。
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几乎褪成灰白色的工装,肘部和肩胛骨的位置打着细密却整齐的补丁,无声诉说着生活的拮据。连续几天几夜的连轴调试,在她清秀的脸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记: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如同晕开的墨迹,嘴唇因为缺水而微微干裂起皮,脸色带着一种透支后的苍白。然而,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淬了寒星的深潭,平静、锐利,带着洞穿人心的力量。她的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熟悉或不甚熟悉的面孔,最终,定格在人群前方那个如同铁塔般杵着的男人身上——保卫科科长,王虎。
王虎叉着腰,像一尊凶神恶煞的门神。他腰间那把半尺长、油光锃亮的大号扳手,与其说是工具,不如说是某种威慑的象征。他唾沫横飞,粗壮的手指几乎要点到前排工人的鼻尖,洪亮的嗓门在空旷的车间里激起阵阵回音:
“大伙儿都睁大眼睛瞧瞧!看看咱们厂子现在被谁搅和得乌烟瘴气!就是她,林晚星!”他刻意顿了顿,让“林晚星”三个字像石头一样砸进人群,“整天不务正业!心思全在这些外国来的洋玩意儿上!图纸画得跟天书似的,全是洋文!咱们厂多少老师傅的手艺?多少祖传的绝活?都被她挤兑得快没饭吃了!这是忘本!忘了咱们工人阶级的根!忘了咱们靠什么吃饭!”
他猛地抡起蒲扇般的大手,“哐当”一声,狠狠拍在旁边车床冰冷坚硬的外壳上!沉闷的巨响在车间里炸开,震得头顶的灰尘簌簌落下,几个站在近处的年轻学徒吓得一缩脖子,脸色发白。
“崇洋媚外!彻头彻尾的崇洋媚外!”王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审判般的狂热,手指几乎要戳到林晚星的鼻梁上,“这就是资本主义的毒草,偷偷摸摸长到咱们无产阶级的车间里来了!林晚星!今天当着全车间工友的面,你必须老实交代!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跟那些洋人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是不是收了人家的黑钱,想把咱们厂子的技术根基都挖空,卖给外国人?!”
“嗡——”人群里顿时炸开了锅。议论声像潮水般涌起。
“王科长这话……是不是太重了?”角落里,一个头发花白、脸上沟壑纵横的老师傅赵大锤皱着眉头,低声对旁边的人说,“小林工虽然年轻,可干活拼命,技术也好……”
“嘘!老赵,别乱说话!”旁边的人赶紧扯他袖子,紧张地看了眼王虎,“没看见王科长正气头上?‘崇洋媚外’这帽子扣下来,谁扛得住?”
“就是,”另一个声音带着点幸灾乐祸,“整天抱着洋机器,显摆她有能耐呗!把咱们老师傅都衬得没用了。”
“可她调试那机器,零件合格率确实上去了啊……”一个年轻的女工小声嘀咕,立刻被旁边的人瞪了一眼。
人群的目光复杂地交织在林晚星身上,有担忧,有怀疑,有麻木,也有被煽动起来的隐隐敌意。
林晚星静静地站着,像风暴中心一块沉默的礁石。面对王虎咄咄逼人的指控和污蔑,她甚至微微垂下了眼睫,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仿佛在承受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疲惫重压。额角一缕汗湿的碎发粘在皮肤上,更添几分脆弱。这份沉默,落在王虎眼里,无疑是心虚和示弱,让他膨胀的气焰更加嚣张。
“怎么?哑巴了?被我说中心事,没话可说了?”王虎狞笑着,庞大的身躯带着一股浓重的汗味和烟味,向前重重踏了一步,巨大的阴影几乎将林晚星完全笼罩,压迫感十足,“我告诉你,姓林的!别以为你有靠山!仗着是陆总工就能为所欲为。工人阶级的眼睛是雪亮的!你今天不把问题交代清楚,把认罪书写出来,就别想囫囵个儿走出这个车间大门!”
他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赤裸裸的威胁,腰间的扳手下意识地被他攥紧,指关节捏得发白。几个站在林晚星附近的工人,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半步。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压迫中,林晚星抬起了头。
“王科长,”她的声音响了起来。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瞬间穿透了所有的嘈杂议论,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那声音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凝滞的平静,“你说我,崇洋媚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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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话!”王虎被她这平静的态度激得更加暴躁,梗着粗壮的脖子,唾沫星子喷溅,“证据确凿!铁板钉钉!你还想狡辩?!”
“好。”林晚星点了点头,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被激怒的痕迹,平静得近乎诡异,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她没有再看王虎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而是缓缓地,将手伸进了自己那件同样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工装上衣口袋里。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那只手上。王虎脸上露出一丝轻蔑的冷笑,等着她拿出什么“洋证据”来自取其辱。工人们也屏住了呼吸,猜测着这位年轻女工程师会如何应对这致命的指控。
她掏出来的,不是印着外文的图纸,也不是什么可疑的信件。
那是一本薄薄的册子。
册子的封面早已磨损得看不出颜色,边缘毛毛糙糙,被粗糙的麻线仔细地、一圈又一圈地钉着,仿佛随时会散架。册子本身是用不同规格、不同质地的纸张粗糙地钉在一起的,纸张普遍泛着陈旧的黄褐色,显然经历了漫长的岁月。
林晚星将它举高,让头顶那昏黄的光线尽可能清晰地照亮它。
“王科长,还有各位工友,”她的声音不再平静,陡然拔高,如同绷紧的琴弦骤然断裂,带着一股压抑了太久、终于喷薄而出的悲愤和力量,清亮如金石相击,狠狠撞在车间的墙壁上,激起回响,“你说我崇洋媚外?那请你告诉我,一个真正崇洋媚外、心里没有祖国的人,会不会在过去的五年里——整整五年——每个月都雷打不动地,把自己工资的三分之一,捐出去?!”
人群瞬间陷入一片死寂。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的议论、所有的目光,都凝固了。只剩下车间深处机器低沉的嗡鸣,以及众人骤然放大的呼吸声。所有的视线,都死死地钉在那本其貌不扬、甚至有些寒酸的小册子上。
林晚星用微微颤抖的手指(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汹涌的情绪),小心翼翼地翻开册子。昏黄的灯光下,册子里的内容清晰地展现在离得近的工人眼前。
里面不是字,是贴得密密麻麻、整整齐齐的票据!
有不同年份、不同面额的全国粮票、地方粮票,颜色深浅不一;
有同样泛黄的油票、布票;
更多的是盖着鲜红公章、字迹或工整或潦草的收据:
“兹收到林晚星同志自愿捐款,支援抗美援朝前线将士,人民币叁元整。一九五一年六月。XX街道抗美援朝分会。”
“收到林晚星同志捐助淮河水灾难民款项,人民币贰元整。一九五四年八月。XX区民政科。”
“XX市儿童福利基金会捐赠凭证。人民币壹元伍角。一九五五年三月。”
……
一张张,一页页,密密麻麻,贴着、钉着、写着!泛黄的纸张,不同颜色的票证,鲜红的公章,无声地诉说着一段漫长而坚定的奉献!
林晚星的手指划过这些承载着岁月和心血的凭证,指尖的颤抖传递着她内心的波澜。
“看清楚了!各位工友,都睁大眼睛看清楚了!”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痛楚,却又无比清晰,“这上面,是过去五年,整整六十个月!每个月从我的工资里,硬生生抠出来,捐出去的钱和票证换来的凭证!粮票、油票、布票,换成钱,再换成物资,送到最需要它们的地方!送到保家卫国的战士手里!送到流离失所的灾民手里!送到没爹没娘的孩子手里!”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清亮如寒星的眼睛,此刻燃烧着熊熊的怒火,如同两柄烧红的利剑,直直刺向脸色骤然剧变、由红转青再转白的王虎:
“王虎!你告诉我!当我在这个冰冷的车间里,熬过一个又一个通宵,眼睛里熬出血丝,只为了让这台洋机器吃透,只为了让咱们国产零件的精度能提高哪怕0.1毫米的时候;当我在家里那盏十五瓦的灯泡底下,缝补孩子磨破的裤腿,心里盘算着下个月怎么省下几毛钱,好凑够那个月的捐款的时候;当我为了省下一顿午饭钱,饿得胃里像火烧一样疼,只能猛灌凉水的时候——你!王虎!你在干什么?!”
她一步步向前逼近。明明她的身形在王虎那铁塔般的身躯面前显得如此单薄瘦小,但此刻她身上爆发出的气势,却如同千军万马,带着排山倒海般的压迫感!王虎竟被她逼得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你是不是正舒舒服服地坐在保卫科那间宽敞的办公室里,翘着二郎腿,手里端着供销社凭票才能买到的特供红酒,美滋滋地抿上一口?盘算着怎么讨好那个已经被抓起来的陆振邦,好再往上爬一步?盘算着怎么给那些你看不顺眼、不肯给你上贡的工友穿小鞋、下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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