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扯了扯嘴角,面部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试图做出一个类似“还好”或者“死不了”的表情,但最终只化作一个微不可察的、带着自嘲意味的抽动。这细微的动作,却牵动了脸颊和颈侧的肌肉,带来一阵隐痛。
“死不了。”我听到自己用那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的声音回答,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甚至刻意带上了一点冰冷的硬度,仿佛这样就能在自己周围筑起一道无形的墙壁。
杨建国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那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快的不悦,或许还有一丝……无奈?他似乎对我的这种回答方式并不满意,但他没有像以往那样直接指出,或者用更严厉的语气追问。他只是沉默了几秒,然后拉过床边的椅子,在我身旁坐下。他的双手放在膝盖上,指节微微弯曲,不像以往那样习惯性地握成拳,显示出一种罕见的、近乎疲惫的放松姿态,但他微微前倾的身体,又流露出他内心的某种专注与未曾放下的沉重。
“郑国栋,‘牧羊人’,”他吐出这个名字时,语气冰冷,带着一种刻骨的寒意,仿佛要将这几个字在齿间碾碎,磨成粉末,“已经正式移交司法机关,走法律程序。他精心编织、渗透多年的那个内部网络,也正在被技术部门彻底地清查、修复,每一个节点都不会放过。”他顿了顿,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开,投向窗外那被百叶窗分割的阳光,像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平复某种情绪,“这次……能把他揪出来,避免更大的损失,多亏了你……在关键时刻的……果断和……信任。”
最后那句话,他说得异常艰难,特别是“信任”两个字,仿佛有千斤重,需要耗费他极大的心力才能说出口。他的目光重新转回,与我对视,那双惯于隐藏一切情绪、如同深潭般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照出复杂难言的光芒——有对于曾经不得不保持距离、甚至可能让我陷入孤立无援境地的深深愧疚;有对于我最终在那场内部风暴中,选择将关键信息传递给李振邦,从而扭转局面的真诚感激;有对于这场漫长、肮脏的战争终于看到阶段性终结的释然;还有一种……如释重负后,从灵魂深处透出的、无法掩饰的深深疲惫。
“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我移开目光,重新看向窗外那被切割成条状的光影,声音依旧沙哑,但语气缓和了些许,“岩温,还有那些……没能看到今天阳光的同志。”提到“牺牲”二字时,我的心脏像是被一枚烧红的细针精准地刺入,传来一阵细微而尖锐、却绵长不绝的疼痛,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岩温那爽朗的笑容、在边境线上默契的配合、以及他可能已经冰冷的身体……这些画面不受控制地闪过脑海。
“他们不会被忘记。”杨建国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每个字都像是用金石镌刻,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像是在对我,更像是在对无数无形的英魂做出庄严的承诺,“抚恤和追认工作,部里高度重视,已经在最快的时间内启动,确保每一位牺牲的同志和他们的家人,得到应有的荣誉和保障。”
又是一阵沉默。我们之间,似乎只能围绕着这些公事化的、关乎行动结果与后续处理的话题进行交流。那些更深层的、关于在绝境中信任如何维系、恐惧如何克服、人性底线如何坚守的问题,那些曾经在仓库里几乎将我们关系撕裂的猜疑,都被我们心照不宣地、小心翼翼地回避着。那道鸿沟,并非一次谈话、几句解释就能轻易填平。
“李老……让我带句话给你。”杨建国再次开口,语气比之前更加郑重了些,仿佛在传达一项重要的指示,“他说,‘活着,并且清醒地记住为何而战,就是对这些阴影最好的反击。好好养伤,身体的恢复是第一步,未来的路还很长,国家和人民,还需要你这把出鞘见过血的利刃。’”
李振邦……“磐石”。想到那个身影,想到他那双看透世事沧桑、却能给予人奇异安定感的眼睛,我内心那片翻涌着惊涛骇浪的海洋,似乎稍稍平复了一些,浪潮不再那么猛烈地拍打着理智的堤岸。他的话,总是能穿透迷雾,直指核心。
“谢谢李老。”我低声道,这句话是发自内心的。
杨建国点了点头,似乎他此行的主要任务之一已经完成。他坐在那里,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思考还有什么需要交代,或者,只是不知道该如何结束这场依旧带着些许尴尬与疏离的谈话。最终,他还是站了起来,身形恢复了惯常的挺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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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你的身份公开和后续的各项安排,”他看着我,语气恢复了工作时的沉稳与清晰,“包括荣誉授予、岗位安排、可能需要的心理评估与支持等等,都会在你身体状况稳定一些、能够进行更复杂沟通之后,由专门的小组与你对接、商谈。现在,你唯一的核心任务,就是放下一切心理负担,全力配合治疗,尽快让身体恢复起来。这是命令,也是……我们所有人的期望。”
他说完,再次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含义莫名——有关切,有期许,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长辈的温和。然后,他转身,迈着依旧沉稳、却似乎比来时略显轻快的步伐,离开了病房。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消失在闭合的门后,我忽然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深彻骨髓的孤独感,如同冰冷的雾气,从病房的各个角落渗透出来,将我紧紧包裹。我们曾经是并肩作战、可以托付后背的战友;他曾经是我迷茫警校岁月中的指引者,是我父亲牺牲阴影下给予我坚持力量的导师;但在那场席卷一切、考验人性的黑暗风暴中,我们都被迫戴上了沉重的面具,在猜疑与忠诚的钢丝上行走,彼此试探,彼此保留。如今,风暴暂时过去,面具可以摘下,我们也都幸存了下来,但留下的,不仅仅是胜利的果实,更有满目疮痍的情感废墟和一时之间难以弥补、需要时间慢慢修复的隔阂。
我清楚地意识到,身份的转换,绝不仅仅是名号从“林野”变回“林峰”那么简单。这意味着我要彻底告别那个在黑暗中行走、与魔鬼共舞、依靠谎言和本能生存的“林野”,重新拾起那些被刻意压抑、几乎遗忘的、属于“林峰”的情感和认知。要重新学习如何作为一个“正常人”去思考、去感受、去表达,去面对这个不再需要时刻伪装、却又可能同样复杂的、名为“现实”和“阳光之下”的世界。
而这,在某种程度上,似乎比在枪林弹雨、阴谋诡计中周旋的卧底生涯,更加困难,更加令人……无所适从。
接下来的几天,我在剧烈的疼痛、药物导致的昏沉和短暂的清醒中交替度过。身体的恢复是一个缓慢而极其折磨人的过程。每一天的康复训练,是堪比酷刑的时刻。在康复师的指导和帮助下,每一次试图活动那如同灌了铅、又像是被无数钢丝拉扯的肢体,都伴随着钻心的疼痛和耗尽全身力气的虚脱。我咬着牙,额头青筋暴起,冷汗如同雨水般浸透病号服,却始终一声不吭。这具残破的身体,是我从地狱带回来的唯一战利品,也是我通往未来、履行未尽职责的唯一凭借,我必须让它重新变得有力,重新听从我的指挥。
随着我苏醒的消息逐渐传开,探视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一些曾经在警校时勾肩搭背、畅谈理想的同学;一些在刑侦支队短暂共事过、却在我“自甘堕落”、成为“叛徒”林野后,可能曾在背后唾弃过我、甚至参与过对我监视的同事;还有一些我完全叫不出名字、但眼神里充满了毫无保留的敬意与好奇的陌生年轻面孔……他们带着鲜花、果篮、营养品,更多的是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问候和真诚的祝福,也带来了外面那个正在飞速变化的世界的信息。
从他们零星的、往往欲言又止、或者刻意避重就轻的交谈中,我像拼凑破碎的镜片一样,逐渐拼凑出了一些外界的画面:周秉义(佛爷)庞大毒品帝国的覆灭,以及其隐藏在执法系统内部的最高级别保护伞“牧羊人”郑国栋的落网,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社会上激起了前所未有的巨大轰动。新闻媒体的报道铺天盖地,虽然官方的通报依旧秉持着严谨、克制的基调,着重于揭露罪行、彰显法治精神,但“卧底英雄”、“无名卫士”、“缉毒战线上的尖刀”这样的词汇,已经不可避免地、如同烙印般与我的名字——“林峰”,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我,似乎在一夜之间,从一个背负污名的“叛徒”,变成了一个活在新闻报道和人们口耳相传中的、被荣誉光环笼罩的符号,一个代表了忠诚、勇敢与牺牲的象征。
每当有探视者,特别是那些年轻的面孔,用那种充满敬仰、甚至带着一丝神话色彩的语气,激动地提及“林峰警官深入虎穴的英雄事迹”、“智勇双全的传奇经历”时,我都感到一阵强烈的不适和几乎要令人呕吐的疏离感。他们口中谈论的那个“英雄”,那个仿佛无所不能、信念如铁、在龙潭虎穴中闲庭信步、挥手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完美形象,与此刻这个躺在病床上,被伤痛反复折磨、内心充满了迷茫、愧疚、黑暗记忆以及自我怀疑的真实个体——我,仿佛是两个完全不同维度、不同物种的生物。那光环如此耀眼,却照不进我内心那片被阴影笼罩的废墟。
我开始下意识地害怕探视时间的到来,害怕那些聚焦在我身上的、混合着各种复杂情绪的目光。我宁愿一个人独自待在病房里,面对着单调的白色墙壁,听着监护仪那规律却冰冷的“滴滴”声。至少在这里,在这个狭小的、与世隔绝的空间里,我不需要去扮演那个被外界塑造出来的、完美无瑕的“英雄林峰”,我可以暂时放下那沉重的面具,直面自己内心的破碎与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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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下午,阳光异常明媚,金色的光芒几乎有些灼人。负责我这间病房的、那位性格温和的护士,或许是觉得房间过于沉闷,走上前,将百叶窗完全拉开。刹那间,毫无遮挡的阳光如同金色的瀑布,轰然涌入,洒满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将一切都镀上了一层不真实的光晕。我靠在摇起的床头上,微微眯起眼睛,看着窗外那片湛蓝得如同宝石般的天空,以及远处高楼玻璃幕墙反射出的、刺眼的光斑。然而,外界的光明越是炽烈,反而越发映衬出我内心的荒芜与冰冷,仿佛一片被烈火焚烧后、只余下灰烬的死寂原野。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敲响。我的心下意识地一紧,眉头不受控制地皱了起来,以为又是哪位前来表达敬意的访客,准备再次戴上那副令人疲惫的“英雄”面具。
门被推开,进来的确实是杨建国。但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独自一人,他的身影微微侧开,露出了跟在他身后的那个人。
当我看清那站在门口、逆着光的身影的面容时,仿佛有一道无声的惊雷在脑海中炸响,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呼吸也停滞了足足好几秒钟。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用来防御的壁垒、所有刻意维持的平静,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是陈曦。
她静静地站在门口,阳光从她身后涌来,勾勒出她略显单薄、却异常清晰的身影轮廓。她穿着一件简单的米白色长风衣,衬得她的肤色有些过于苍白。曾经如瀑的长发,此刻被利落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脸上未施粉黛,能清晰地看到眼下的淡淡阴影和微微紧绷的嘴角。她的手里,没有像其他探视者那样捧着象征性的鲜花或果篮,只是她的双手,紧紧地、用力地抓着自己风衣的衣角,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失去血色的白。
她就那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被钉在了原地。她的目光,穿越了病房中央那片被阳光照得耀眼的区域,直直地、毫无阻碍地落在我的脸上。那眼神,复杂得像一片正经历着狂风暴雨、波涛汹涌却诡异地保持着表面平静的深海。里面有巨大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震惊;有恍如隔世、难以置信的恍惚;有深切的、如同陈年旧伤被再次撕开的痛楚;有无法释怀的、积累了数年的委屈与怨怼;有劫后余生、确认彼此都还活着的、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庆幸;还有……一种我无法准确解读的、近乎怯懦的、害怕靠近的迟疑。
我们隔着大半个病房的距离,隔着数年的光阴,隔着无数由谎言、误解和刻意伤害筑起的高墙,无声地对视着。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地拉长、扭曲、最终凝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极度紧绷的、仿佛一根针落下就能将其刺破的寂静,连监护仪那平日里清晰可闻的“滴滴”声,都似乎被这凝重的气氛吸收、湮灭了。
我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手死死扼住,所有的声带振动都被阻断,发不出任何一个音节。那些在无数个不眠之夜里,在脑海中反复预演、修改、斟酌了千百次的解释、道歉、忏悔的台词,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轻薄、甚至虚伪。我能对她说什么?说那些冷酷无情的“背叛”话语,是为了取得匪徒信任而不得不演出的戏码?说那些刻骨铭心的“决裂”场面,是为了保护她不被卷入黑暗漩涡而做出的痛苦抉择?说我这双看似拯救了无数人的手,实际上早已沾满了洗不净的污秽与血腥?说我的灵魂,在经历了与魔鬼的长期共舞后,早已不再纯洁,布满了无法磨灭的裂痕与阴影?这一切的“真相”,对于那个曾经在警校樱花树下,眼眸清澈如溪、带着对爱情和未来最美好憧憬的她来说,是何等的残酷,何等的……残忍。
杨建国站在两人之间,目光在我们身上短暂地停留了片刻,那饱经风霜的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沉重的叹息。他转向陈曦,声音放得极低,带着一种难得的温和与引导:“你们……好好谈谈。时间……有的是。”
说完,他便不再停留,转身,步履沉稳地退出了病房,并轻轻地将门带上,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敲在人心上的“咔哒”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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