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得跟墨汁似的,泼得满天满地,连月亮都吓得躲进了厚厚的云层里,吝啬得不肯漏下一丝光。风也没有,四野死寂,只有我深一脚浅一脚踩在田埂泥路上的沙沙声,还有自己那擂鼓一样的心跳。这条从镇上回村的路,白天走不算什么,可一旦入了夜,尤其是这种连狗都不叫唤的黑夜,就显得格外漫长而瘆人。两旁的玉米秆子长得比人还高,黑黢黢地立着,像一排排沉默的阴兵。
一个人赶夜路,脑子里难免胡思乱想,那些老人蹲在村口老槐树下嚼古的闲话,此刻不受控制地往脑袋里钻。什么乱葬岗的鬼火会追着活人跑,什么水鬼会在河边学人哭诱你下水,最多的,还是那句颠扑不破的警告:“走夜路,尤其是荒郊野外,听到有人喊你名字,千千万万别回头!气运旺的男人,肩头有两盏阳火灯,鬼怪不敢近身。你一回头,带起风,咔嚓,就吹灭一盏,身上的火气弱了,那就……”
那就怎样,老人们通常不说完,只留下一个意味深长又带着恐惧的眼神,让你自己去琢磨。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感觉脖颈后面凉飕飕的,仿佛真有两团看不见的火焰在肩上跳动着,心里默念着祖宗保佑,脚下不由得又加快了几分。
就在这时——
“娃——娃啊——”
一声呼唤,飘飘忽忽,像是从极远的地方被风吹来,又像是紧贴着你耳根子响起。
我浑身汗毛唰一下全立起来了,血液似乎瞬间冻住。这声音……苍老,沙哑,带着一股子熟悉的、记忆深处的慈爱味道。
是奶奶。
可奶奶去世,已经整整三年了。
冷汗一下子浸透了后背的衣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我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咯咯作响。是幻觉!一定是太累了,或者是风声,对,肯定是风声搞的鬼!我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不让自已发出一点声音,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黑暗中村口那模糊的轮廓,拼命迈开已经发软的双腿。
“娃,别走那么快……回头,让奶奶看看你……”
那声音又来了,更清晰了些,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慢悠悠的腔调,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冰碴子,砸在我的耳膜上,钻进我的脑仁里。我甚至能想象出奶奶生前说这话时,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慈祥的笑容。
不能回头!绝对不能回头!我在心里疯狂地呐喊,肩上的灯,我的阳火!跑!快跑!
我几乎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像一只被鬼撵的兔子,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狂奔。耳边是呼呼的风声,还有自己粗重得像破风箱一样的喘息。肺叶火辣辣地疼,腿肚子像是灌了铅,但我不敢停,一步都不敢停!
身后的声音,并没有因为我的狂奔而远离,反而如影随形,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那语调里的慈爱,渐渐透出一股说不出的诡异和执着。
“别跑了……傻孩子……跑啥哩……”
“奶奶想你啊……回头看看奶奶……”
“奶奶给你……缝了新衣裳……可好看哩……回头,试试合身不……”
新衣裳?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奶奶去世时,按照老规矩,寿衣是早就备好的,她怎么可能还会给我缝新衣裳?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冻得我四肢百骸都僵住了。
那声音已经近得仿佛就在脑后,一股冰冷的、带着泥土和腐朽气息的气流,吹拂着我的后颈窝。
“回头……试试……”
我崩溃了。积累的恐惧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像一根被绷到极致的弦,啪地一声断裂。是奶奶吗?是不是奶奶真的回来看我了?也许……也许回头看一眼,就看一眼……
一种混合着极度恐惧、一丝荒诞的期待以及彻底放弃挣扎的麻木,让我猛地停下了脚步。
我转过了头。
视线撞上身后那东西的瞬间,我全身的血液真的彻底凝固了。
那不是幻觉。
奶奶就站在我身后,不足三步远的地方。她身上穿的,还是下葬时那身深蓝色的寿衣,在黑暗中呈现出一种近乎黑色的晦暗。衣服有些地方沾着干涸的泥点,边缘处甚至有些破损,露出下面灰败的、毫无生气的皮肤。她的脸,是我记忆中的模样,皱纹堆叠,但毫无血色,是一种死寂的青灰色。最恐怖的是她的眼睛,里面没有眼白,也没有瞳孔,完全是浑浊的漆黑一片,像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直勾勾地“盯”着我。
她咧开了嘴,露出一个极其僵硬、极其诡异的笑容,嘴角几乎要扯到耳根,那绝不是活人能做出的表情。
她枯瘦得像鸡爪一样的手里,捏着一根细长的、闪着寒光的针,针鼻里穿着一根麻线,那麻线颜色发黄发暗,看起来粗糙结实。
“来……”奶奶的声音变得尖利而刻板,带着一种金属摩擦的质感,“奶奶给你……缝上。”
缝上?缝什么?
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就猛地朝我扑了过来,那速度快得根本不是老年人该有的!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坟土、棺木和尸体淡淡腐败味道的冰冷气息将我彻底笼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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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跑,可身体像是被无形的绳索捆住,动弹不得。我想叫,喉咙里却像是塞满了棉花,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根穿着麻线、闪着阴冷寒光的针,朝着我的嘴巴直直刺了过来!
“唔!”
剧痛!一种冰冷刺骨,又带着诡异穿透力的剧痛,从嘴唇上炸开!那不是被普通针扎一下的疼,那疼痛里裹挟着绝望、死寂和一种灵魂都要被钉住的寒意。
她能触碰到我!这鬼魂,能实实在在地触碰到我!
针尖毫无阻碍地刺穿了我的上嘴唇,又从下唇穿透出来,麻线紧随其后,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扯着,穿过皮肉,带出细小的血珠。我能清晰地感觉到粗糙的线体摩擦着被刺穿的伤口,那种感觉让我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可身体依旧被禁锢着,连倒地的权利都没有。
奶奶的手异常稳定,一针,一线,动作机械而精准,带着一种仪式般的专注。她不是在缝衣服,她是在缝合我的嘴!麻线每一次穿过皮肉,都发出轻微的“噗嗤”声,在我耳中却放大得如同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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