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窝在大山最深最皱褶的地方,像被世界随手一抹,遗忘在那儿。出山的路只有一条,挂在悬崖边上,细得像是随时会被风吹断。村子穷,土地也薄,种下去的粮食总带着一股蔫蔫的劲儿,长不大。但奇怪的是,这么多年,村子里愣是没饿死过一个人,风调雨顺得邪乎。
老人说,那是因为我们村守着“祖宗”。
“祖宗”不是牌位上供着的那个,是村后山坳里那座孤零零的无名古坟。坟头不大,土色发黑,上面光秃秃的,连根草都不长,一年四季都透着一股子浸入骨髓的阴凉。平日里,那是绝对的禁地,别说靠近,连望一眼,家里大人都会厉声呵斥,仿佛多看一秒,就会招来灭顶之灾。
但每年秋分那天不一样。
秋分前一晚,全村人都要斋戒沐浴,换上最干净的衣裳,虽然那衣裳也多半打着补丁。第二天天不亮,全村男女老少,都得沉默地聚集到古坟前那片不大的空地上。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没人说话,连咳嗽都死死憋着。祭品不是猪头牛羊,也不是瓜果点心。
是一个活生生的,不超过十二岁的童女。
规矩是从哪辈子传下来的,没人说得清。只知道,不这样做,第二年必定灾祸连连,田地绝收,牲畜瘟死。而献上了“陪葬”,就能换得又一年的太平。被选中的女娃,叫做“伺候祖宗去了”,是“福气”。抽签决定,由村里最年长的瞎子爷主持,说是瞎子心净,手气最“公正”。
那年秋分前夜,我缩在炕角,听着屋外风声像野鬼哭嚎,心里一阵阵发冷。妹妹小草才八岁,瘦得像根秋天最后的狗尾巴草,眼睛黑亮亮的,此刻正蜷在娘怀里,睡得香甜,嘴角还挂着一丝懵懂的笑。明天,那该死的抽签就要开始了。所有适龄的女娃名字都在那个漆黑的瓦罐里。
我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血印。我不能让小草去,绝对不能。
第二天,村后的空地上,黑压压站满了人。瞎子爷坐在一张破太师椅上,干枯的手指在瓦罐里缓慢地搅动,那声音窸窸窣窣,像毒蛇爬过干草。每一个有女娃的家庭,大人脸色都白得像纸,紧紧搂着自己的孩子。
时间一点点过去,我的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终于,瞎子爷的手指停住了。他慢慢地,从瓦罐里抽出一块叠成方块的、脏兮兮的黄裱纸。
他看不见,却准确地将“脸”转向了村长的方向。村长接过,颤抖着打开。
死一样的寂静里,村长那干涩、仿佛被砂纸磨过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砸下来:
“陈……草。”
我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娘发出一声短促的、被掐断似的哀鸣,随即死死捂住嘴,身子软了下去,被爹一把架住。爹的脸色灰败,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小草被从娘怀里拉出来,她似乎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茫然地看着周围一张张绝望而麻木的脸,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哥……”
就是这一声“哥”,像一把烧红的刀子,捅穿了我所有的恐惧和犹豫。
不能!绝不能!
仪式在傍晚进行。整个下午,村里都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平静,像是暴风雨前那令人窒息的死寂。我家被看起来了,名义上是“照顾”,实则是监视。爹娘被几个本家叔伯围着,脱不开身。
我假装认命,缩在柴房里,耳朵却竖得像兔子,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天色一点点暗下去,像墨汁滴入清水。估摸着快到时辰了,我悄悄挪开柴房后面那块松动的土坯,那是我和小草偷偷挖了半个夏天,用来溜出去抓蛐蛐的通道。
我像泥鳅一样钻出去,借着越来越浓的暮色,溜到屋后。小草被关在偏屋,窗户从外面闩着。我捡起一块尖石头,拼命撬那腐朽的窗闩,汗水混着泪水流进嘴里,又苦又涩。
“咔嚓”一声轻响,窗闩断了。
我推开窗户,压低声音:“小草!快!出来!”
小草很乖,虽然吓得浑身发抖,还是咬着牙爬了出来。我一把抱起她,瘦小的身体轻得让我心碎,一头扎进村外无边的黑暗里。
不能走那条出山的“路”,那是死路。我们只能往更深的山里钻,往那些连老猎户都不常去的原始老林里逃。
夜里的山林,是另一个世界。风声穿过密林,变成万千鬼怪的呜咽。奇形怪状的树枝像一只只鬼手,随时会抓下来。不知名的野兽眼睛在黑暗中闪着绿光。我背着小草,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荆棘划破了衣服和皮肤,火辣辣地疼,却根本顾不上。
小草趴在我背上,小声啜泣:“哥,我们去哪?我怕……”
“不怕,小草不怕,”我喘着粗气,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哥带你出去,去镇上,去买糖人,去看大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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