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郭后所出的长子傅泽居东宫。德妃子傅澹封了端王,王府就建在延喜门外永昌坊。舒王傅澜,也就是清岩,母亲乔淑妃早逝。据传当年乔妃触怒圣上,是在慈恩寺诞下的舒王。生育不久之后就病故了。舒王天性喜静,住得稍远了些,落第于永宁坊。白雪亭在长安的日子满打满算快三年,常去的地方不多,除去宫禁与白府,也就是当年在李氏族学求学,还有偶尔为散心而来的舒王府邸。舒王雅好山水,王府里便凭空造了一座小山,引了一眼芙蕖小池。侍从忘尘指引白雪亭沿青石阶上山,山道两旁遍植垂丝海棠,花萼低垂,繁英成绮,娇艳的淡粉朱红晕开了,如美人妆,似天边霞。花枝摇曳,簇簇小花结成一串粉莹莹的珍珠,袅袅依在白雪亭身侧。景致怡人,她不禁眉目含笑,温声道:“这里从前似乎种的是茉莉。”忘尘点了头:“年前殿下听说娘子要回长安,思及您当年随信寄回的一枝海棠,就命婢子们将茉莉都铲了,换植海棠。”白雪亭一怔,望向东风中婀娜海棠,不知何时酒晕脸庞,慌慌张张进了殿门。忽地,一道温雅关切的声音扑入耳畔:“走累了?脸这样红。”她懵懂抬头,正撞上舒王盈笑的目光。他生得一派清雅,眉宇间三分病气。月牙白绫袍,雨过天青的纱衣,描了两三支瘦竹。外头太阳那样大,见了他,却觉得身上一下清凉起来。白雪亭低了眉目,隐去一线若有似无的忧愁,软着身子拜下:“雪亭见过殿下……”才蹲了一半就被舒王扶起来,他含着一丝无奈的笑意:“才走了几年,就这样生分起来?”他总不受她的礼,白雪亭浮上一点点莫名的满足。二人隔着一张汉白玉书案对坐。舒王风雅,为她煎一盏敬亭绿雪,竹骨一般的手指划过青瓷茶杯,利落刮去黑沫,余下浮沫如雪似花,萦着清淡芙蕖香。“见你一回倒是不易。”他温声道,“放鹤楼前,茉莉开落三次,才算等到你回来。”白雪亭细嗅茶香,心绪逐渐宁静下来,缓缓道:“当年长安已是伤心地,西京更是,我见了谁都是幽恨妒怨,不如远行。”舒王听她主动提及往事,更柔和神色,呢喃道:“雪亭,那如今你放下了吗?”放鹤楼南侧大开三扇推门,青竹帘子在风中悠悠荡荡。白雪亭侧过脸,庭院中遍植了湘妃竹。她摇头:“也许我今生今世,都放不下。”舒王追问:“是放不下魏公蒙冤,还是放不下行嘉的那一箭?”白雪亭猝然抬眸,圆眼睛里的野性难驯尽消了,剩下一抹迷茫,与被看穿的狼狈。昔年西京蓬庐大火,杨谈引弓搭箭,一箭洞穿恩师心口。一切她都看在眼里。她与蓬庐一道轰然倒塌,再醒来已是在往长安的马车上,手脚尽缚。看守的左骁卫说,是杨谈亲自下令绑的她。白雪亭拿不稳茶盏,索性放下。“殿下。”她轻声道,“你我好不容易见面,何必总谈这些事?”起风了,舒王起身关门。他不再提这些,转而问她:“今日你眉目间似有焦躁之色,遇上什么难题了吗?”白雪亭微讶:“殿下看得出来?”“旁人十分愁,我未必看得出一分。”舒王悠悠道,“但你盈一分愁,我却看出十分来。”短短两句话像一瓢缠人烈酒,兜头向白雪亭浇来。她恍惚间烫了耳尖,竟接不上话来。舒王语调醉人,又徐徐道:“毕竟你父待我有救命之恩。”白雪亭又是一怔。原是因为,她是恩人之女。所以他愁她之愁,所以他待她总是温柔。白雪亭暗自定了定心,将文霏婚事三言两语,吐苦水般倒给舒王。他听罢,温和洁净的脸上亦浮了一丝愠怒。“郭十六郎此人实在荒唐,你堂姊的确不能嫁。”过片刻,舒王又道:“我似有一解决之法,雪亭,你可信我?”“我……我自然信。”这实在是意料之外,她当真没想牵扯他进来的,“只是殿下何需为我劳心?”“小事。”舒王淡笑,“且也未必是我劳心。”他不知打什么哑谜。白雪亭追问解决之法,他也不提,只说来日她就知道了。她也只能作罢。转而聊起这三年的见闻。没说多久,舒王近侍忘尘奉来一碗药,那药汤浓黑一团,闻着就苦,舒王却面不改色,仰头喝了干净。白雪亭知道,他已与苦药相伴十余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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