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字后面跟着的,是“终究是个外人”,是“女子终究难当家”,是“当年誓言犹在耳”,仿佛沈素秋为自己的盘算乃十恶不赦之举,足可以抹杀掉她的一切功绩。不过令人始料未及的是,素来与沈素秋势同水火的倪梦容,此刻竟成了唯一为她仗义执言之人。“情是情,财是财。人家又不是庙里的泥菩萨,喝风饮露就能活。既然诸位都这般高风亮节,不如现在就行行好,赏我倪梦容几个银钱?横竖都是做善事,我倪梦容倒也能念着诸位的好,也不至于让那好意全落进了狗肚子里!”倪梦容这番诛心之论,犹如一柄利刃,生生剖开了众人长久以来心照不宣的虚伪面皮。那些道貌岸然的指责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窃窃私语。但微妙的是,原先一边倒的舆论,此刻已然出现了裂痕。那些曾被沈素秋帮助过的人开始小声辩解,她们恍然惊觉,原来这些年邵家对沈素秋的苛待,早已在“报恩”的美名之下织就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罗网,而他们口口声声的“仁义道德”,不过是一块块精心雕琢的砖石,被有心人层层垒砌,最终筑成了一座足以将人活埋的高塔。如今这座高塔轰然倾塌,碎砖烂瓦间,终于露出其中森森白骨。这场不见刀光剑影的博弈中,有人争辩、有人拱火、有人看戏。舆论的浪潮在拉锯中渐渐胶着,开始形成微妙的平衡。直到某一天,不知从哪里传出了沈素秋患了痨病的消息。于是,人言倾覆。邵世泽趁势以邵家人的名义将她从住处驱离,甚至以家主的名义冻结了沈素秋在钱庄的所有账户,让她一分钱也取不出。而在另一边,尽管佟律师据理力争,但那些穿着制服的官老爷们只是慢条斯理地掸着文书上的灰尘,将审限一拖再拖。整整四个月,足够让一个痨病之人死上三回。等那具单薄的躯体在破屋里凉透,什么天理、什么公道,自然都成了过期的状纸,只能被扔进废纸篓里,与那些未及说出口的冤屈一同腐烂。阿蘅断断续续地说完最后一个字,终于支撑不住,将脸深深埋进掌心。蒲争站在原地,眼眶泛着骇人的赤红,泪水无声地划过她紧绷的面颊,在下颌凝成水珠,重重砸在地面上。现在不是崩溃的时候,她不能慌。眼下最重要的,是要续下沈素秋的命。两人相对无言,忽而屋内传来一阵器物倾倒的巨响。蒲争心头一紧,立刻箭步冲进去,只见昏暗的油灯下,小六子正死死掐着长顺的衣领将他抵在墙上。长顺的绸衫领口已然撕裂,嘴角还渗出一道血痕来。“看来你过得不错啊?连这衣服都是绸的?”小六子咬着牙,“居然还敢过来,你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抡起的拳头带着风声就要落下,账房死死拽着他的右臂,清萝则整个人吊在他左臂上,却仍止不住这股蛮劲。“住手!”蒲争一声喝止。那拳头终究没有落下,长顺颤巍巍睁开眼,看见那只青筋暴起的拳头离自己的鼻尖不过寸许,而拦在中间的,是蒲争骨节分明的手。“他现在是利来轩的人,”蒲争缓缓压下小六子的手臂,声音里带着刻意压制的平静,“打坏了,我们赔不起。”长顺瘫坐在地上,绸衫领口歪斜着,露出脖颈上一道鲜红的掐痕。他呆望着蒲争,只觉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堵在胸口。他想张口说什么,但对方只是轻轻地拍了拍小六子的肩膀,直至离开,都没再看他一眼。阴云压城,风裹挟着雪粒吹进领口。蒲争踩着雪窠向前,终于走到了佟律师的住处。“开庭日期被排在了明年的二月,如果沈小姐能够撑过这个冬天,那么这件事就有转圜的余地,”佟律师将一纸文书轻轻搁在桌子上,“眼下形势确实不利,茶园地契尚在邵家名下,加上当年那份字据,他们现在分文不给,于法,确实无可指摘。”“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蒲争眉头紧蹙,“时限这么久,我们总不能坐以待毙。”“当务之急,是要保住沈小姐的性命,”佟律师推了推眼镜,“其实据我所知,当年沈小姐被卖进邵家时,身上还有一只手镯作嫁妆。虽然不值什么钱,但毕竟是一份念想,如果能留在身边,或许会对她的病情有好处。不过——”佟律师话锋一转。“那只手镯在沈小姐被驱赶后便丢失了,不知现在还找不找得到。”蒲争忽然想起刚刚沈素秋空荡荡的、泛着淤青的手腕。那里原本戴着一只青色的玉镯。她记得似乎有人说过,那玉镯胎底浑浊,品相极差,但不知为何,沈素秋却常年戴着,似乎那已经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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